第一章 人生若只如初贱

(一)

认识丁中浩那年,我的才华还像喷在白墙上的猪血一样醒目。

作为一个小有名气的二文女青年,我行事总是很低调,一般索要稿费都是低声下气地哀求编辑小哥:“您就当打发要饭的,拿人民币照准我前脸儿使劲掀……”可是,土人也得有个泥性儿吧,有一天终于忍无可忍发作了,我顾不得图书馆里众目睽睽,拍着桌子高声臭骂他是混账王八蛋:“……向我要稿子的时候不择手段,负荆求签约,出版之后就尾巴一卷跑得没音信儿了!”编辑小哥哀声叹气地回答说:“发稿费这事儿不归我管,要不,我再给你负个荆……”

“滚!就你那两肋排骨,看了我眼睛都要瞎!”

我愤怒地挂断手机,走出图书馆,抬眼发现下雨了,无伞。正蹲在墙角怅然望天,身后缓缓走过来一个持伞的清秀少年,温和地对我说:“同学……”——恰逢此时我横下决心冒雨而归,抬起脸迅猛地长身而起,正好一个结实的头锤撞在他脸上。

可怜他刚刚深情款款地朝我俯下身子,紧接着就嗷呜一声痛呼扔开了伞,双手捂着脸,后跃半丈,颀长的身量瑟缩而颤抖着。

“对不起!对不起!”我非常抱歉。每年因低估我的身手而受伤的总有几个。

少年用手紧捂着面部,双眼中泪水长流,缓了好长时间才腾出一只手捡起地上的伞,艰涩地把刚才那句话说完:“同学,没带伞吗?我送你吧?”

同学?我斜睨过去:“我二十八了,借书卡是在你们学校门口捡的。”

少年怔怔地抹去了泪花,看神色很想转身走人,又无法说服自己淳朴的内心,只好挣扎着问:“你的头没事吧?”

我摸摸额头:“没事,别说你那鼻子,板砖我都是一磕两断!”

一边说,一边嗤溜钻进他伞底下,“我住在向阳街,你送我到公交车站就行了,谢谢。”少年惊愕而略带羞涩地点了点头,撑开伞,为我遮着雨走向遥远的车站,一路上都低头不语,可能正在心里暗骂我八辈儿祖宗。

我不禁宽慰地笑了:没有用的,小朋友,厚颜是我的绰号,无耻是我的本名,没让你跋山涉水送我到家门口就算姐姐我今天日行一善了。

“小同学,你叫什么名字?”我殷勤地问。

他不悦地瞟了我一眼:“丁中浩。”顿了顿,又认真辩白:“我不小了,下学期就大四了。”

“是不小了,已经可以合法婚配了,真是失敬呀。”我敷衍道,专心地提起裤角,踮着脚在愈发肆虐的雨水里前进。

丁中浩嘴角肌肉抽搐两下,明显想收了伞跟我翻脸,但终于拗不过自己良心的拷问,硬生生忍住了飞起一脚把我踢出伞外的冲动,改口问我:“嗯……刚才在图书馆我注意了你好久,你都快要把半个楼层翻过来了,在找什么书?”

“找一本……”我犹豫一下,随口回答,“菜谱。”

“怪不得你身上一股葱花味儿,原来是个厨子,真是失敬。”他老实不客气地回敬我。

您瞧这孩子,看着挺憨厚的,嘴巴好生歹毒。

匆匆踏上站台时,我崴了一下脚,丁中浩扶了我一把,我道谢之余不免满腹牢骚:“谢谢啊……下雨天实在很烦人,我就不理解为什么要有雨水这种气候。”

丁中浩垂下头来瞥了我一眼,淡淡道:“雨是风的眼泪。”

多么富有文艺腔啊,我一听此话就警觉起来了,迅速退开两步,与他保持距离,紧接着摆了个太极拳起手式,护在胸前。

——阿宝说过:珍爱生命,远离二文青年,搞文艺的文学小青年们的脑筋早就被柏拉图那孙子忽悠瘸了!

阿宝是我两年前的同事,同居了大半年,后来奋力跳槽去到上海,从此音信全无。此妞肤白貌美气质佳,一天,她勾搭了个中文系的白面小生,在电话里羞答答地告知我“今晚不回来睡了”。结果半夜两点,客厅异响,似乎有人破门而入。我起床开灯一看,阿宝面目狰狞衣衫不整,紧攥着双拳坐在客厅地板上撕心裂肺地喊:“那孙子脑壳绝对让驴踢过!居然在老娘身边直挺挺坐了半宿,还结结巴巴地对我念什么’心悦君兮……’,气死我了,要不是念在他长得还算养眼,老娘立马抽身走人!”

身为公司里才貌双全的一对儿姊妹花,经常有人羡慕地问:“你们的生活一定充满了诗情画意吧?是不是连说话都很文气?”阿宝一直诚恳作答:“极为偶尔的文气,其实,我们日常对话很粗鲁的。”

其实,何止对话粗鲁,我和阿宝自菜场归来时,常常双肩各扛一麻袋打折红薯,健步如飞。某日超市鸡蛋促销,我俩去排队扒抢,从超市出来时发现下雨了,于是人手一袋儿鸡蛋,冒着雨往家走。我安慰阿宝:神仙眷侣,雨中漫步,这副场景一定羡煞旁人。阿宝接口说:是啊,大家都羡慕地说,快看,那俩大傻子没带伞……

丁中浩没有发觉我的怵惕,他收了伞,伸长手臂递给我:“拿着。”

“不用了。”我发自内心地推辞。我很不愿意像个许仙似的,因为借一把雨伞而成就一段流传千古的爱情瞎话。

可他硬把伞塞到我手里,用命令的口吻:“拿着!”

推了两把,没推开,我也不愿意在众目睽睽之下跟他演练太极推手,只好窝窝囊囊地攥着人家男生的雨伞,自觉形象很猥琐,似乎是一个骗子,而这低级的骗子既不图财也不图色,就图人家一把二手黑雨伞。

幸好车子来了,我匆匆拎着伞踏上湿漉漉的闷热车厢。

“九夜!”

车外的他猝然唤了一句,我下意识地应声回首,公交车已经发动了,我仓促中将头伸出窗外高声问:“什么事?”

丁中浩却没有再说话,只是远远朝我挥了挥手,面带微笑。

我握紧扶杆,奋力在拥挤摇晃的车厢中站稳脚跟,脑中却陡地清醒过来,好像被谁迎面劈了一掌:“九夜”是我用了很多年的笔名,可是我一直行事低调,一没在微博加V、二没上央视捐款,这陌生的孩子如何知道?

(二)

某天下午,快递公司的小伙子拨通我的手机。

届时,我正在某家小饭店里跟几个朋友吃饭,因为划拳输了而准备掀桌子。听说出版社的样书寄到了,顿时转怒为喜,于是在电话中约定,我在他即将到达的下一站等着。刚刚挂断,满席的哥们都由衷地起立鼓掌,派出壮汉老刘押送我这个没有酒品的泼皮离开。

赶路途中,变了天,开始刮风下雨,我醺醺然没觉得冷,只觉得自己头上有热汽冒出。

这个夏季的潮湿一如我悒闷的心情,黏重而纠结。失恋,失业,以及失去灵感,经常一整个通宵面对空白的word文档自暴自弃:“我就是成功他小姨,跟他母亲失败的关系特铁!”幸尔,我的编辑苏小哥儿不离不弃地安慰我:灵感就像大便,憋上几天,总会有的。

托他的福,我至今没有寻短见。

到了约定地点,老刘不断出声催:“人呢?人在哪呢?”

我急了,加之酒劲冲脑,抬手就往他后脑勺扇了一巴掌:“你催什么催?谁让你跟过来的!不耐烦了就给老子爬回去!”

老刘也没少喝,攥住我衣领子,瞪着红红的眼珠子:“什么态度?找抽你说!”

我们凶恶地互瞪半天,都觉得挺无聊,同时呵呵一笑,他松开了手。

就在这时,老刘身后突然窜出了一个黑影,手里掂着半截砖头,闷声不响地拍在他背上。老刘微微向前一跄,痛得口歪眼斜,粗悍的面目愈发狰狞。但是这一砖头的准确度显然有差,力度也不够,没能把他当场拍昏过去。

我正惊疑不定,那个凶手迅速向我冲过来,仓促喊了一句:“快跑!”然后,一把拉起我的胳膊就跑,似乎对我毫无恶意。

我莫名其妙,下意识被他拽着狂奔。

老刘伸手够不着后脊梁,喊打喊杀地追了几步,居然扯开嗓子喊:“小五!老子跑不动了——”

“滚!赶紧滚!”我极为气愤,扭头大骂。

老刘如奉圣旨,一转身跑得巨快,抛下我径自回去喝酒了。

凶手突然停了下来:“你们认识?”

我张开嘴想说“废话”,但是灌满酒精的胃部经历了从猛跑到骤停,实在承受不住,胸腔里涌起一阵滚烫的难受,根本来不及说出这两个字,头一扭扶着墙开始昏天暗地的狂吐。

他在旁边安静地看着我吐,也可能是傻眼了。

等我吐完了,从包里翻出纸巾擦嘴,他才讪讪地道了句歉:“对不起,我还以为你们发生冲突了……”

他的声音异常年轻青嫩,我一愕,醉眼迷离的瞧不太清楚,便伸手把他从阴影里扯出来,细细端详,只见这陌生的少年五官俊朗,白面泛红,乌黑的头发被雨水打湿了,一丝丝贴在前额,端的是个适龄美男子。

“就你那二两力气,还想英雄救美?”我拍了拍他的胸大肌,趁着酒意,冲他唱了一段《健康歌》:“小朋友,来来来,先跟爷爷做个运动。”

他面红耳赤,推开我的手:“九夜,你喝多了……”

“呃……你是谁?”这孩子居然认得我,我大感意外。

“我啊,丁中浩,上星期在学校图书馆,我送了把伞给你,不记得了?”他尴尬地抬起右手,捋了捋快要搭到眼前的湿发,窘迫而努力地向我解释,“刚才我过来取一份快递,正好看见你被那个男人揪着衣服,所以就……就误会了。”

我极少被人当作需要保护的对象,心里不禁微微感动,突然又醒起他说的“快递”二字,赶紧转过身又往回跑,幸好胃里的零碎刚才都吐光了——跟快递小伙约定的时间已经过了,我的样书!

在约定地点签收了包裹,再看丁中浩手中,两个灰色塑胶包裹袋如出一辙,连寄信人的笔迹都一模一样。

我以醉鬼特有的阴森眼光盯着他。

“别瞪了,你演皇阿玛呢?……对,这是你刚出的新书,我在网上跟出版公司订的,订的时候,也不知道会跟你的同一天寄过来。”他不自在地与我对视,略显局促,瞳仁黑得闪闪发亮,“我一直很喜欢看你的书。上次在图书馆,我无意中听见你在很大声地打电话,好像是跟编辑说话,你骂了一句’再拖稿费,我就把九夜这名字送给你算了,以后老娘不写书了,改卖身去!’……”

我搔了搔头,颇有点不好意思:“你胡扯吧?老娘从来不说脏话!”

丁中浩汗如雨下,抬腕拭去额头滚落的水滴,定一定神对我说:“九夜,包裹拿得动吗?我送你回去吧。”

“好啊好啊,多谢了。”我谄媚一笑,顺手把包裹塞进他怀里。正觉得头昏脑胀极不舒服呢,雷锋同志满状态复活,怎能不叫人欣慰?忽然想起他对我的称唤,正色纠正:“还有,你不要总是叫我九夜,我姓杨,叫杨五斤。”

“杨、杨五斤,”丁中浩忍住到口的血箭,竭力维持礼貌,“这名字很别致——”

别致?你这副表情分明在诉说“变态”两个字。这小子马屁拍得太踉跄了!我悻悻然打断他:“别提了!是我那个糊涂老爸和大伯给起的名字,我出世那天,他们哥儿俩喝了五斤白酒,为了纪念这一历史性事件……哎,出租车!”

一辆亮着空车灯的TAXI疾驰而过,我赶紧挥手拦车,上半身猛倾过度,差点儿扑扇着胳膊一头栽到马路上去,幸亏丁雷锋在一旁眼疾手快捉住我的胳膊,踉跄着站稳。

不好意思,酒后就这熊样,清醒的时候我身手可敏捷了,而且一般会像外国电影似的只用大腿拦计程车。

师傅回头问:“去哪?”

“方城路小学。”我仰着脸靠在后座与车窗之间的三角地带,湿漉漉的背心贴在身上极不舒服,于是挺起腰伸手拎着衣角抻了抻,顺便从裤兜儿里掏出一盒三五,还好是硬盒包装,烟一点也没湿。

偏着头点烟时,触到丁中浩惊疑不定的目光:“你是小学老师?”

我相信到了他这个年纪,对于意外的打击已经可以承受得住了,所以宽慰地冲他笑了笑,如实回答:“不,我是小学生家长。”

我儿子今年七岁,在方城路小学读二年级,随我姓杨,叫杨康。

嘿,你还别不信,想当年,为了能给儿子读上这所重点示范小学,老子毅然花了三万块钱!当然了,人家学校肯让我花钱,那可是一件极有面子的事情,也证明孩子各方面素质都很优异,大部分人想花钱都还找不到门路呢。

亲爱的读者,我一定把您吓着了,对此我感到很骄傲。

(三)

丁中浩一脸毫无悬念的震惊:“我……你有孩子了?这……这也太逆天了吧!”

连这么个把“勤劳朴实”四字标语写在脑门上的好孩子,都险些爆出粗口,可见内心有多么地震撼。自从见到我之后,他基本上就没有摆脱过吃惊的表情,这就叫做:少见多怪!

他瞠目结舌半晌,小心翼翼地问:“那,你老公呢?”

我一阵怅然,捏开烟头,在袅袅腾起的烟雾中叹了一口气,然后转过脸,幽幽地对他说:

“昨天晚上,我跟老公又吵架了,他冲着我大吼大叫,让我带上自己的东西,赶快滚出去。于是,我就用袋子把老公装进去,哭着说’你是属于我的!’……”

丁中浩怔了一怔:“真感人,然后呢?”

“然后,我装了四袋才把他装完。”

板着脸说完最后一句话,我自动退出严肃模式,毫无形象地抖着两只爪子哇哈哈狂笑。

哈哈哈哈,为了把这个冷笑话说完整,这小半分钟可憋死我了哇!没错,鄙人的业余爱好,跟大伙儿差不多,平时就喜欢看看笑话什么的。鉴于我自己的上半生就是个笑话,所以我是个爱看笑话的笑话。

丁中浩刚才听得太过投入,情绪还没调整过来,一脸“哼,居然被调戏了”的恼羞小表情,萌得人牙根发酥。

这孩子看起来不过20出头,却比我有涵养多了,硬是咬紧牙关把一口一口的鲜血吞回腹中。要是换作我被异性调戏了,一般情况下对方只有两个后果:受暴致死,或受虐而亡。总之是固有一死,什么轻如鸿毛啊、重如泰山啊之类的详情在此就不作赘述了。

咬牙半晌,他垂下头郁闷地掐腿:“华丽的文字,和猥琐的作者,果然是可以并存的……”

呃,貌似又碰碎了一颗读者的玻璃心,实在抱歉,拆自己的台,我一直干得这么顺手,除了会讨人喜欢,其他什么缺德的事儿都在行。当初在文字圈里刚出道的时候,编辑苏小哥儿就严正警告我说:“记住,身为职业写手,绝不允许冷落读者!”想了想,他又未雨绸缪地补充了一句:“更不允许打骂编辑!”

其实,大家都想开一点的话,仙女儿也不过是一堆俗肉嘛。

熄灭了烟头,塞在车载垃圾筒里,我一手搭在前面的椅背上,侧过身子笑眯眯地端详着丁中浩。这位小哥儿神情失落,正在喃喃自语:“每一个猥琐的作者,上辈子都是折翼的恶魔吧……”

他把声音压得极低,开玩笑都开得一本正经的样子,仿佛我真是个毕加索复活也画不出来的变态。

其实,我只有帕瓦罗蒂复活也吼不出来的忧伤。

被误会没关系,TVB和我有同一句名言“呐,做人呢,最重要就是开心”,觉得难过了就大声笑几声。我仰头靠在椅背上,一时忧伤地笑得枯枝乱颤,车都被震得直抖。

出租车司机也是个敏感的小青年,感觉到后座开始有规律地震动,羞得连脸都不敢抬,一路用天灵盖儿观察前方路况。

——这位同志胆色过人,可惜智商有限,车震的同志都恨不得给自己安消音器吧,有主动发出狞笑的吗?

到学校之前,我就着湿漉漉的雨水捋了捋额前碎发,尽量把衣服抻抻直。

斜睨一眼身边的小伙子,轮廓英俊,眼睛清亮坚定,只间或会有一忽儿的失神,从容颜上来看是又颓又帅的英伦范儿,却穿着款式硬气的格子衬衫和黑仔裤,压低嗓音时磁性十足,这会给人的视觉和听觉等等各种知觉造成诡异而强大的冲击。

蓦然升起复杂的感觉,令我无法用语言描述,守护欲与推倒欲交织,反正很邪恶,大抵是想冲上去掐一把。

缓缓回过神来,不禁再低头看看自己,这一身糟糕的打扮,灰色休闲背心搭一件布满皱褶的缩脚七分裤,一头短发乱七八糟地搭在脸上,眼神里就透着邋遢,勾搭指数基本为负数。有时夜里出门,醉汉看见我都躲着走。

下车时,看了看表是三点半,快到下课时间了。

丁中浩手捧着两包书,懵懵然地跟在我身后,走进学校的大门。

——这一步,直接跨进了他人生中的第二个阶段。女王星落入狮子座,转为坑爹座。

今天没开家长会,我过来是给老师们送书的。自从他们知道我写过几本书,就嚷嚷着,等新书到了,一定要人手发一本。当然不可能用以瞻仰,老师和家长双方都心照不宣,这份福利不要白不要,至于看不看,那是另外一回事,哪怕留着送人呢,还显得略有几分文化。

所以,我也没在书上签名,免得他们送人的时候还得费力气把写了赠言的那一页撕掉。

门卫室的保安把我们拦下了,按照规定制度,认真核实家长的身份。城市的重点小学,强就强在管理。我小时候在镇上的一个破学校里读书,彼处乃暴行多发地段,随时随处都可以欣赏免费高清的3D动作大片。小学四年级时,有天下午我背着书包去学校上课,发现校门被锁死了,绕到后门附近,隔着二米左右高的墙头,看见无数的砖头挟带风声,呼啸着,此起彼落,墙内不时还传来喝骂声和痛呼……后来我转了学,听说没多久,这所学校就被整改了,等我成年后再回去,它俨然已经是个有名的文明小学了。

填完表格抬起头,方城路小学校园里一片安静。孩子们还没有下课,否则到处都涌动着杀气腾腾的人潮……咳,说错了,是生机勃勃的人潮。

从丁中浩手中接过包裹,放在门卫室的桌上,我客气地向他道谢:“多谢你了,以后有机会……咦?”

我的眼光一呆,掠过了丁中浩的脸,径直落向离校门不远处的医务室。从医务室里刚刚走出三个人,是一个老师和两个小男孩,其中一个男孩子的头上还打了块洁白的补丁……咳,又说错了,应该是打了块洁白的绷带。

没受伤的那个小男孩,一直在被老师训斥,满脸都是臊眉搭眼又委屈愤然的表情。

“康仔?”我意外地喊出声。

(四)

虽然杨康他娘杨五斤素来骁勇善战,看见板砖,就跟看见发糕一样亲(是谁在那边插嘴说杨康他娘叫包惜弱?砸场子吗?拖出去打到穿越为止)。但,那些都是历史遗留问题,我从来不教孩子打架——除了是以实际行动支持国家的精神文明建设之外,还有个原因,就是小孩子不懂轻重,斗起狠来不顾一切,下手之前根本预想不到后果,我不希望他将来成为一个有肌肉、没大脑的愣角色,将来打篮球被人撞两下就要去把对方的双手打断什么的。

在为娘“吃亏是福”的教育下,康仔很少跟小伙伴发生冲突。早在上幼儿园大班的时候,他就展现出了大将风度,有一次书包被小朋友恶作剧抢走,把书本、水彩笔、橡皮、油画棒什么的一件一件全掏出来,摔得满地都是。人家不急也不恼,气定神闲地牵着小女朋友站在一旁观赏。

末了还殷勤地询问:“摔累了吗?我买糖给你吃吧。”

(当时的情况本人并没有亲见,以上内容均来自第二天幼儿园阿姨的倾情讲述。)

所以,今天竟然发现他跟同学打架,颇觉出乎意料。

头发斑白的男老师戴着黑框眼镜,揪心地扯着两个孩子,一边训话一边朝我这边走过来。我认得他是康仔的班主任,姓胡,听说近视好几亿度,期中考完了开家长会那一次,他迈着方步走上讲台,突然伸手指着我,和颜悦色地说:“这位家长你请坐,不要站着。”而我当时正在最后一排坐得四平八稳的,身后的墙上,挂着我的大衣……

方城小学实行跟班制,老胡已经在这个班跟了两年,和家长们早就熟识。我冲他又招呼又挥手,得到了两束飘忽而又茫然的目光。

迎到跟前,他才眯着眼睛认出我来,马上告状:“杨妈妈,你来得正好,我刚准备要给你打电话。杨康这孩子平时挺乖的,今天不知道发什么脾气,在课堂上就把同学的头打破了,你看看你看看看……”

从一个母亲的角度,我相信自己的家教,孩子绝对不会先动手,那么他在还击战中打赢了,我自然心中暗爽;然而,从一个作长辈的角度,我又不得不勉为其难地责骂他几句。于是蹲下去,摸着他的头谆谆教诲:“打架是不对的,你怎么能叫老师捉住呢”、“用《新华字典》敲头太狠了,下次用《思想品德》”之类的。

“先装好孙子,才能熬成爷爷嘛……”我这句还没说完,老胡一阵剧烈的呛咳。

我微微侧眸瞥去,老胡在一边失态地拼命扶眼镜腿儿,双手颤抖。大概第一次见识到我杨家独特的教育方式,工龄比我年龄还大的老教师都不淡定了。

“说吧,到底为什么跟小朋友打架?”我转回脸,拉着康仔质问。

小杨康气乎乎的,用他的招牌大圆眼瞪我,又倔又怒,小脸涨得红扑扑的,好像刚才是我在跟他打架一样。

不理我,小子想造反了!我加大了捏他手腕的力度:“敢做就要敢认,到底为什么打架?”

康仔扭动着身子用力一挣,没有挣脱,于是冲着我大声嚷嚷了一句。

老土的争端,没有一点新意,却刺痛我的耳朵。

——“我不给他抄作业,他就骂我,还说我是有娘生没爹管的野孩子!”

一句嚷完,康仔的小嘴已经撇成下弯弧,一串串眼泪扑簌簌地滚下来,稚嫩的声音透着委屈:“我不许他这么说,他还老是说老是说,我才打他的……”

我蹲在儿子面前,一时无话。

老胡拍了拍康仔的头,口气温和了些,但仍不失严厉:“无论如何,打同学都是不对的!”

那边脑袋上绑着绷带的男孩子,见凶手哭得很伤心,小脸上立刻漾起邪恶的笑容,幸灾乐祸地哼了一声,口中含糊不清地嘟囔着:“本来就是嘛,我们班三十七个同学,就只有杨康没爸爸……”

杨康眼睛一瞪,用力抹了一把眼泪,卷袖子又想上去打人。

老胡赶紧拉开那个小朋友,严肃地打圆场:“好了好了,都别吵了!”

我抓住小杨康的肩膀,冲他笑笑:“嘿,康仔,咱俩拉过了勾的,现在你不许追着我要爸爸,将来我也不追着你要儿媳妇,你忘了吗?”

话未落音,身边掠过一条高大的黑影,弯腰把小杨康抱了起来。

“康仔,放学想去哪儿玩?爸爸带你去!”

是丁中浩。

刚才事发突然,我还没来得及跟这小子道别,他竟然也一直待在门卫室没有离开,这是在搞什么鬼?我愕然起身,只见他笑眯眯地把康仔抱在怀里,动作熟练,神色亲昵,用指腹帮他拭掉眼泪,语气中充满了宠溺,简直就像一个真正的父亲。

他在做什么?我脑门嗡地一热,一时间鬼迷心窍,没有上前夺回儿子。

小杨康也吃了一惊,睁大眼睛看了看丁中浩,又紧张地看了看我,见我没有阻止的意思,这才放松下来。小孩子也有幼稚的审美观和虚荣心,康仔班里的小朋友就评选过“最漂亮妈妈”,若谁的父亲长得高大英俊,绝对是倍儿有面子的事。小杨康得意地瞥了一眼目瞪口呆的同学,乖巧地抱住丁中浩的脖子,半是赌气,半是炫耀,甜甜地叫了一声“爸爸”,然后不失时机地迅速提出要求:“爸爸,放学以后我要去游乐园,我也要坐大海盗船,妈妈有恐高症,坐在所有会飞的东西上面都会吓得嗷嗷直哭!”

我的眼眶不禁潮湿了……臭小子,老妈这种糗事,你也敢往外说!

丁中浩意外地看了我一眼,满口答应:“好!康仔先乖乖回去上课,等放学了我来接你。”

小杨康心情不错,美滋滋地从“爸爸”怀中下来,又主动跟我摆了摆手,然后趾高气扬地昂着头擦过绷带同学身边,回去上课了。

老胡使劲扶一扶眼镜,端详着丁中浩,脸差点凑到他的鼻尖上去,面色不善。

“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啊,杨爸爸。”老胡倏地板起脸,教训起丁中浩来,“别怪我说你几句,平时开家长会什么的,总也看不见你,肯定没把孩子的教育放在心上!怨不得杨妈妈说孩子没爹,你也太不像话了!一个负责任的父亲,肯定不会像你这样,只知道把孩子丢给他母亲……”

丁中浩连连点头称是,目光斜瞟过来,局促地瞅着我,耳根微红。

老胡走后,我才算缓回神来,赶紧道谢:“今天的事谢谢你,丁小哥,没事了,你赶紧回去吧。”

“不急。”他磨蹭着。

“你还等什么?”我隐约觉得心中有根弦在绷紧,这是什么情况?

“接孩子。”他敦厚地笑。

“你……”我张口结舌,着实为他的无知而生气,不知道该骂什么才好,“你疯啦?你以为给别人当爸爸很好玩是吗?刚才向你道谢,是跟你客气,其实我心里头特别想抽你!就因为你今天一时兴起,说的那些胡话,我回去要小心翼翼跟孩子解释很久,未成年人见识有限,没办法配合你的心血来潮。没记错你已经20多了,对吧?我麻烦你做事像个成年人好不好?哄孩子不像哄猫哄狗,责任感这东西你想过没有……总之,反正,我要对康仔的成长负责,绝不会让他随随便便认一个陌生人当爸爸的!”

“我不是什么陌生人,我家在杭州,父母都健在,还有一个小我两岁的弟弟。我今年二十三岁了,可以为自己所说的话负责。”丁中浩认真回答,“我绝对不是心血来潮,只要你愿意,我会好好照顾康仔,你别这么激烈反对,给我个机会好吗?”

我被他这番话惊到了,瞠目结舌,半天才迸出一句:“你蠢啊?”

他默默看我,然后抬头一笑,任由细小的雨丝扑打在脸上:“这么明媚的天气,不干点蠢事实在有愧于心。”

你这么爱我,我可要当真了-1 - 第一章 人生若只如初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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