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虎落中文系

1、

西方谚语说,上帝在为你关闭一扇门的同时,也为你打开了一扇窗。我想西方人一定不擅长逆向推论,放在具有中国特色的充满怀疑精神的背景里反推一下,这含义就赶上迎面一盆凉洗脚水了,子曰:上帝在为你打开一扇窗的同时,也为你关闭了一扇门。

板砖儿轻着点拍,好吧我认打,孔子没这么曰过,是我替他老人家曰的。

可也没曰错,我们宿舍四个女生,个顶个是祖国苗圃里的大红花,除了咱模样水灵,鲜红的色彩还充分体现在成绩单上。

我们班导师项北国是个致力于教育改革的好同志,坚决唾弃棍棒底下出高徒那一套,入学第一次班会,他迈着老生步雄纠纠走进来,左手攥着一叠学科能力测试成绩单,右手往空中一摆,振臂疾呼:“同学们辛苦了,现在开表扬会!”

一圈下来,轮到我们姐儿四个,老项满脸假笑,内心挣扎良久,方说:“伍小白、苏涟、尤悠、郑紫伊,你们这次的成绩……都有庞大的进步空间。”

哐当,我听见上帝毛手毛脚的关门声。

后来老项承受不住良心的责问,冒着拉皮条的危险说了句实话:“有啥呀,虽然咱成绩不咋地,可好歹也是中文系的头牌姑娘!”

我心里一激动,对着老项的脸庄严地表忠心:“项班导,您放心,我们决不会一再给中文系清白的小脸上抹黑!要是下次再考砸了,您就说我们是体育系的!”

从家里到这所城市来上学,我总共熬了17个小时的火车。我妈说她当年坐月子也得每隔几小时下地来转悠转悠,可我不行,车上人狂多,挪一挪窝就没座位了。等到了地儿,扛完行李下车,裙子皱得就跟李咏笑开颜似的,一脸幸福的小褶子。

来A大报到那天我孤身一人,这没什么,只怨咱命不好,爹妈正在家里就资产分配问题展开辩论,对每一寸草皮都在进行激烈的争夺,没那闲工夫送我。

拾掇好了,从宿舍打个电话回家报平安,没人接。幸好我的承受能力较强,见旁边六只凤眼直勾勾盯着,不好意思扫了室友的兴,便酝酿情绪,冲电话机唱了一段我的偶像洛桑的名曲:“亲爱的爸爸妈妈,你们好吗?我在北京挺好的,爸爸妈妈不要太牵挂,说来表演是挺苦的,导演都说我进步挺大的,我要好好地听导演的话,导演他叫汪文华呀……”

三姝狂倒,拖鞋甩了一地。自此,室友皆尊称我为伍姐。

但是伍姐也并非浪得虚名。记得前几年的时候,因为碰上“每个月总有几天”的那事儿,身体不舒服,下课后一姐妹扶我下楼去医务室拿止痛片。吃完药刚走到教导处门口,这姐妹不幸踩到一学姐的脚,引发一场争吵,继而是撕打、咒骂。据我那姐妹回班级后一脸崇拜地描述:“你们都不知道,咱小白啊,前一秒还是弱不禁风的病秧子,后一秒简直是黑社会电影的大姐大,两个高三的学姐硬是没拽动她!我看那止痛片里头肯定有兴奋剂的成分!”

当时教学楼里人山人海,教导处主任领着几个体育老师里三层外三层地扒拉,才算把我们揪出来。处罚的时候,因为拿出了当天医务室的病历证明我方是弱势,才一点没被处分。

因此,全校学生一致认为,伍小白是极度危险人物。

成龙说:我用拳头打天下。

我虽然没有像他那样练过武术,但勉强也算个武林高手,这要感谢小时候母亲对我的辛勤栽培。我的硬气功是母亲用一双巴掌扇出来的,初中语文课本有一篇文章叫《鲁提辖拳打镇关西》,别的同学都无比崇拜鲁智深,只有我万分同情郑屠那厮,仿佛看到了自己一般;铁头功是母亲用筷子抽出来的,一双双抽断了就换一筒,让我充分领略了循序渐进的显著成效;轻功是母亲拿着鸡毛掸满院子撵出来的,严重的时候还上过房顶,惨叫声直达云霄。我思量,当年孙大圣出世也就这么大动响了。

那时候街道大妈一看见我就眼泪汪汪,然后用围裙抹一把鼻涕:“这孩子,遭罪呢!”

所以打从很小的时候起,我就具有了忧郁的气质,整天坐在院子里望着蓝天思考“谁是我亲生爹妈”之类的哲学问题,最后确定我是一个被拐卖来的苦难儿童。被我妈知道了,按住我又是一顿死打,边打还边说:“我叫你污蔑亲生父母!我叫你陷害组织同志!”

于是我哭哭啼啼地想:我家的“五好家庭”奖状肯定是我妈生抢来的。

随着老教授的画外音逐渐清晰,我的回忆画面定格,慢慢消散。这是上午的最后一节课,我翻遍抽屉找不到一支笔,只好支棱着耳朵作出神聆听状。遥想中学时,因为课堂上转笔,被没收了数支。临毕业了,班主任深情款款地把一捆儿各式各样的笔还给我:“伢儿啊,你如果能考上大学,四年都不用买笔了。”

可是自从上了大学,连笔都不带了,敢情这人的档次高了,觉悟就是不一样。

“伍姐,下午有课吗?”苏涟没记性,所以跟我选一样的课程,张口就能问,很有领导气质。

“今儿礼拜三,放风。”

“陪我逛街!”她语气挺横。这招我清楚,国足的名言嘛:先在气势上压倒对手。

“不去!跟你逛街能把我累成狗了,左三圈右三圈,脖子瞅瞅PP瞅瞅,东西看不上眼,男生倒挑中不少,可惜人家是非卖品。”

“那也比你纯洁,昨天是谁一眼就认出校草罗迦的?”

罗迦?

哦,是体育系篮球队那孩子,21岁,江苏人,一米八零,小前锋,11号。

老师经常教育我们,本领超过别人千万不能骄傲。于是我赶紧谦虚地说:“您太过奖了,这主要归功于人家罗迦的体形像小贝,小贝那外形,维多利亚不一定有我记得熟。”

“呸,臭贫。”苏涟吐出一口鄙视我的唾沫,转头找别人去了。

姑娘家通常心口不一,她嘴里说我臭贫,其实心里不知道多稀罕俺。军训的时候,我俩志同道合,眼球飞驰在校园中每一个可能出现帅哥的角落,仿佛两个转速4000的发动机,可最终还是一无所获,不禁相拥而泣,怆然吟诗曰:“中文系里觅美男,此间无数负心汉。十有八九是穷酸,还剩一个太难看。”

这首诗光速流传,本系男生闻之大怒,回敬一首七言绝句,云:“中文系里觅美人,此间无数柴火棍。十有八九是搓板,还剩一个赛长城。”

终于传到系主任冯亦谋耳中,老冯哈哈大笑,批示:同类相残。

2、

我们宿舍在七号楼,女生宿舍号称公寓式住宅,四人间宿舍配有厕所和洗漱间,十分豪华。江湖盛传204房间曾经闹过午夜凶铃,可是自从我们住进去以后,贞子就被折腾得没影了。对此,我们经常自豪地说:“这就是科学的力量呀!”

入住后第二个星期,我给电脑城捐了笔银子,连滚带爬弄回一台组装电脑。

坏习惯,每晚不上网释放一下苦毒情绪,净做噩梦。

“伍姐,你QQ能量值多少了?”

紫伊从卧室出来,双手捧着一盆可疑的热水,轻移莲步,走到我身后问。她是北京的,自嘲在沙尘暴的笼罩下茁壮成长,但肤白貌美气质好,根本不像遭过沙尘暴的袭击,眼睛常年亮晶晶,像刚点完眼药水,看上去超美。

“800多吧。这狗东西已经赶超人类了,我还没为谁花过这么多时间呢。”

“那是,开学才两礼拜,等着咱伍姐抽空接见的男同胞玩叠罗汉都能叠到教学楼顶了。”苏涟一边往我上铺爬一边搭腔。

我想到目光饥渴有如灾区群众的大三大四学长们,胃里像钻进一个孙猴子,马上严肃地说:“教学楼虽然破点,可也是我国神圣不可侵犯的领土,败坏门风的货色就别往上安了。”

紫伊抿嘴一笑,又问我:“哎,你网名叫什么?”

“天气预报。”

“啊,什么?”紫伊竭力腾出一只小手挖耳朵,眼神惶恐得很。

“郑紫伊你没听错,天气预报,胡说八道,伍小白在网上跟天气预报一个德行,基本上没啥可信度,要不她能把年龄填个35岁?谁不知道这是冒充单身富婆啊!”苏涟躺在床上还不瞑目,又开声了。她的人生乐趣之一就是揭穿我的真面目,我很后悔小时候没多吃点宝塔糖,蛔虫没打干净不是?

紫伊乐呵呵地把洗脚水倒了,心满意足地回去睡觉。

大抵是生活枯燥的缘故,总有人把我和苏涟当成说相声的。

我打小就喜欢听相声,幼小心灵中的梦中情人是马季冯巩赵本山之流,最崇拜的相声艺术大师就是李金斗,人家多么励志呀,每天拖着沉重的双下巴颏儿,还能给广大人民群众送去笑声,堪称后辈们学习效仿的榜样。

电脑装在客厅,主要原因是我打字速度太快,她们仨觉着在自卑中入睡有损心理健康。

我打字是种享受,听我打字是种折磨。

正豪情满怀地某论坛回复帖子,手机在桌上呜咽一声,像只缺食的小猫。我以为又是孙姜冒充大内总管督促吾皇早点安歇,打开一看却是辛浩然的短信。

“亲爱的小白,你觉得我帅吗?”

这小子是我高中的同桌,一肥嘟嘟的小男孩,我挨着饿攒钱的那段时间,每天都把他幻想成烤全猪,他能活到今天没被我吃掉实属命大。记得高中第一节课做自我介绍,辛浩然同学走到讲台上,先弯一下身躯的中部(生物课的知识告诉我们,人体这一部分叫作腰肢,但我只看到一圈儿凸出的肥肉),然后挺亲切地说:同学们大家好,我叫辛浩然,你们叫我浩子就可以了。后来大家都管他叫耗子。

他人虽然胖,但很热心,学校春游时组织划船,我天生怕水不敢下去,耗子力邀我,说咱们这组有他在呢,叫我不要怕。我傻乎乎地脱口而出:“就是因为有你在我才害怕,你多胖啊,肯定能把船压沉了。”

他怆然地望着我,泫然欲泣。

耗子跟孙姜家住在一栋楼,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高中时他的梦想是当人民警察,可惜高考时由于发挥失常掉出本科线,从此没再念书,但他也没放弃梦想,而是当上了一位兢兢业业保护人民生命财产安全的保安,就在我们小区附近的菜场供职。我们知道这事儿时,顿觉五雷轰顶:“没治了,保安战线上又多了一个腰围超过二尺九的腐败孩子!”同时又感觉后台坚硬如铁,倍儿有面子,买个桔子都牛气哄哄地威胁摊主:“给我好好称啊,要是不够秤,我叫老辛来拆你摊子!”

想了想,短信得这么回复:

“你脸上要是减掉几斤肉,兴许能看见眼珠子。”

又说了一次大实话,我很高兴,激动的心情还没消散,有一个叫“彭彭”的丫头冒冒失失地把我加为好友,我也冒冒失失地将她通过验证了。

“大城市果然毒害了我家好伢儿,连大哥的马屁都不会拍了!”辛浩然悲愤的大饼脸仿佛跟着短信一块闪过来了,栩栩如生。我替他默哀半分钟,回条短信过去:“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

刚发过去,手机忽然震动了两下,停止。

这是孙姜给我的友情提醒,每晚此时响两声,意思是:孩子,11点半了,洗洗睡吧。

七号楼12点钟准时拉闸熄灯,我怀疑宿舍管理员大婶是掐着运动秒表计时的。这位大婶的品格高尚而坚韧,对自己的人生充满了满足与感恩,口头禅是“姑娘们啊,知足吧,要在我们乡下……”我曾跟她商量,以后拉闸可否提前知会一声,因为突然断电会影响电脑的寿命。大婶把右手提至腰间握成拳头,左手竖掌前挥,怒目而视:“休想跟我搞温情主义那一套,电脑不是啥好东西,都是用来腐化你们这些年轻人的!姑娘啊,知足吧,要在我们乡下……”

摊上这样的管理员,人脑也容易出事儿。

此后我常做噩梦,梦见管理员大婶左手攥着一把正义的尖刀,右手握着一挺道德的AK47,高呼保卫乡土原生态,凶狠地扑向我这个牛鬼蛇神。

我关了电脑,洗簌一番爬上床,跟天花板深情对视。

整整一晚,辛浩然一直没有回复,想是他知道挽救无望,不糟蹋短信费了。

第二天是礼拜六,整个宿舍到10点钟都万籁俱静悄无声息,乍一看像是半夜里突然死光了。我刚开始不太适应,还大惊小怪地去探她们鼻息,后来逐渐融入这个团体,成为修炼东方睡功中的一员。经大家举手表决一致通过,我们在宿舍门上挂了个大牌:“蛇鼠一窝,人类勿扰。”

我忍饿的功力还不深,慢慢爬起来洗脸漱口,动作轻柔,像准备偷人脸盆牙具。

换好衣服刚要走,说时迟,那时快,苏涟从被窝里飞起一条玉腿,挡住我的去路。然后,她和紫伊同时伸出攥着人民币的玉手,争先恐后地抢占我眼前三寸之内的风水宝地,豁着两张血盆大口,嗷嗷待哺。

“给我带一份牛肉炒面!”

“我要一碗赤豆糊!”

我只好收钱:“娘的,你们拿我当保育员啊?”

尤悠从被窝里钻出她那颗毛发蓬乱的头颅,语重心长地说:“孩子啊,能力越大,责任就越大。”然后从枕头下摸出五块钱递给我:“我要一袋豆浆,四两锅贴。”

怀着骂街的心情,我沉着脸一路小跑到校门外小吃摊前,练摊儿大叔被我的脸色吓着了,一声不吭给我往塑料袋儿里猛装油条。

我上旁边买好了室友的份儿,回来掏钱付账,大叔一脸呆滞:“这……钱已经给过了啊。”

“给过了?是谁给的?!”虽然我花容月貌是先天资源,可也不致沦落到为了几根油条就出卖色相吧。

大叔抬手一指,我看见了小贝。

是罗迦。

他瞪着我,欲语还休。

通过这些油条,我断定他是新手,搭讪的技术还停留在石器时代,原本应为我辈所不齿,但那种惊慌害羞的眼神着实令人邪念横生,得,冲这绿色无公害的眼神就饶了他这遭吧。

我拎着两手吃的急急忙忙往宿舍赶,希望没人把我当成勤工俭学喂猪的。

罗迦一路默默跟着,不紧不慢,不离不弃。

转身,还是不转身?这是个问题。我内心进行着激烈的思想斗争,随后发现有几个女生在路旁边交头接耳,不时看看我,再往我身后打量,伴随一阵吃吃的娇笑。我可以负责任地说,伍姐很生气,后果很严重!

“罗迦同学,我快到了,您是不是还想跟我进女生宿舍?”

我一转身,道貌岸然作烈女状,可这几个塑料袋严重影响了我的光辉形象。

罗迦扭捏片刻,终于红着脸说:“对不起,那个……油条是我的……”

你有狼牙棒,我有天灵盖。我用脸皮支撑住了这次灾难性的社死打击,悲壮地保持站姿。他见我面无表情,反倒更尴尬了,低眉顺眼的小模样儿,活活一逃荒的农村孩子,好像抢人家油条的不是我,而是他。

我把油条递给他,用慈爱的口吻说:“孩子,拿去吧,谁不是苦出身啊。”

看着他惊慌失措的面孔,我索性狂笑两声转身走开,要有高粱酒我就现场灌两碗,让他见识一下什么叫豪迈。

回到宿舍我仰天长啸,《满江红》被我吟得像岳飞跟我有杀父之仇。

尤悠一边跟嘴里猛填锅贴,一边毫无诚意地劝我:“想开点儿,不过在一个校草面前出了丑而已嘛,你别这么意志消沉。西方谚语说,上帝为你关闭一扇门的同时,也打开了一扇窗。”

这厮高中时在广播室念文章,念出毛病来了,没事就整出两句名言来熏陶我们,熏得我们一个个像腊肉似的。

可惜这句谚语对我无效。如果没有门,我宁愿不要窗户,妥协这个词不是为我准备的。

相比之下,苏涟就很实在,她用刚刚抹完油嘴的手拍了两下我的肩膀,说:“伍姐,咱不伤心啊,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处处不留爷,爷再开条路!咱班那个王波对你垂涎已久,小脸儿也长得眉清目秀的,只消你招呼一声,还不跟关二哥似的嗅着主公的气味狂奔而来。”

呵呵,王波,一提到这孩子,我的心情好了许多。

王波是河南人,白白净净一有为青年,据说是他们县的高考文科状元,打破了女生包揽文科三甲的桎梏。分数公布的那天,高中班主任挑着鞭炮一路噼叭到王波家门前,一把攥住他衣领子,涕泪交流:“四十年了,俺班的高考成绩终于有个及格分了。”

由于意气风发,王波时常在二号楼男生宿舍引吭高歌,声音还算动听,比天天晚上聚在女生宿舍楼下扯着嗓子作狼嚎的贼子们强多了,所以至今未遭围殴,人送外号“小张也”,因为他跟歌星张也有一个共同点:不唱歌的时候,樱桃小口十分诱人,一旦开唱,那嘴咧得能并排开过去两台东风大卡。

我跟他混熟是缘于一次自习,那天我正全神贯注地看杜拉斯的《物质生活》,后边有人小小地叫了一声:“伍小白”,我一回头,正看见王波向我竖起中指。

反了他了!我卷起书,当头就敲了他一记。

他捂着头瞠目结舌:“你……你干什么?”

“打流氓。”我答得利落干脆。

“谁是流氓啊?”他一脸委屈相,把中指凑到我眼前,“俺就想问问你,有没有带卫生纸,给俺擦一下血,你打俺干啥?”

我这才发现,他的中指在流血,原来他是想给我看他手指上的伤口……是我自己思想不纯洁,误会人家了。

“俺不是流氓,你为什么要骂俺是流氓啊?”他还在追问。

多么纯洁的孩子!我简直想出资圈养他了。

心里一暖,我热心地给他提建议:“卫生纸不卫生的,你怎么不去医务室包扎一下?”

“那里的创可贴要两块钱……俺没有带钱……”他期期艾艾地解释。

“没带钱就不给你贴?校医也想搞活经济吗?太不像话了!走,我陪你去医务室,我这儿有五块钱,剩下的当小费,咱臊死他们!”我领着他上了医务室,对那个值班的势利眼校医大妈使尽了脸色,临走还威胁她要在学校宣传栏贴她的大字报。反正我的小辫儿歪长着,人尽可揪,不在乎多她这一把。

“伍小白,你真厉害啊,平时看起来斯斯文文的,刚才凶得好像要吃人似的。”走出医务室后,王波对我感叹。

我谦虚地微笑:“没什么,这是我应该做的。”

第二天中午,我们宿舍姐妹一起去食堂打饭,我一眼就瞧见王波排在前面,都快要到窗口了,赶紧奔过去把四个饭盒塞到他怀里。面对他惊恐万状的眼神,我依然谦虚地微笑:“没什么,这是我应该做的。”

王波酷爱学习,对自习室的地形摸得比特工电影里的间谍还清楚,余尝恳之代占一位,他将胸脯拍得嘡嘡响:“妹子,甭说自习室占个位子,就是在俺心里占个位子都没问题啊。”说着说着,他情绪激动了,扯开嗓门儿唱道:“总想对你表白,俺的心情是多么豪迈……”

想到这里,我不无感慨地说:“对,人生若不能求有意义,还可以求有意思嘛。”

“得了,你别玩儿得太毒啊!爸爸说,出来混,迟早要还的。”苏涟冲我阴险一笑,顿时满宿舍妖气森森。这姑娘是东北人,长得浓眉大眼的像个大好青年,想不到还有这种奸臣的气质。

3、

误上国庆文艺会演这条贼船,是在我意料之外的。

那天正上着自习,王波忽然弃笔叹道:“这几天心里颇不宁静……”

我正烦着,一巴掌拍他后脑勺上:“吟两句散文就敢冒充文青!这段儿课文我们小时候都背过,鲁迅先生的版你也敢盗?”

王波傲然:“没文化!这是朱自清的荷……”

“知道知道,不就是朱自清的《荷马史诗》吗!那也跟你没关系,人家朱老师那小分头梳得锃亮,谁像你,发型整得跟个拖把似的。”说到文化,我总还是有一点,虽然不多。我在文学方面所具备的基本素养,就是对文学男青年的外貌记得比较熟,给我两片圆眼镜的特写,我就能分辨出这是徐志摩还是哈利·波特。

“小白,俺俩也有十几天同桌的交情了,你能说句实话吗?”王波忽略了我的打击,双目无神,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千万不要顾及我的面子,也别考虑我的承受能力。”

“你放心,心慈手软不是我辈作风。”

“如果我参加文艺会演的选拔,会不会被淘汰啊?”

原来他是为这事烦恼呢,国庆节快到了,宣传栏里贴满了文艺会演选拔赛的海报,听说报名者如牛毛、如花针、如细丝,多得快要挤破四号教学楼的玻璃门,连我面前这颗少男的芳心也开始蠢动。

“淘汰?开玩笑,当然不会!”我决定鼓励他,因为我们班目前还没一个人去报名,作为班集体的一员,我为这群胸无大志的败类而深感耻辱,“你是谁?你是小张也!忽略性别不计,你也是一国宝级歌手了,跟咱校这群孩子同台竞技是给他们面子。甭怕,往死里磕!大胆地去报名吧,王波同学,你成名的光辉岁月指日可待!”

“你这么兴奋干什么?每班就一个名额,你别跟俺抢。”王波看我的眼神有些警惕。

“谁兴奋了?区区一个文艺会演还不足以打动我雄伟的野心,你以为谁都跟你似的,目光这么短浅。”

“你不兴奋,那你脸红什么?”

“精神焕发呀。”

顺口说了,我忍不住摸摸脸,脸红了吗?好像是热乎乎的。

“那你陪俺去报名行吗?晚上请你吃肉夹馍。”

“行行,看在明日之星的面儿上我就陪你去吧,”我爽快地答应了,一边琢磨着校门口哪家肉夹馍的味道好,一边加大手劲,猛拍他的脑门儿,“小伙儿要有信心,你不参赛都对不起你的发型。”

“是拖把。”王波羞涩一笑。

四号教学楼大门安的是蓝玻璃,白天外明里暗,晚间外暗内明,映照效果甚佳,招至无数过路美女频频顾盼。

听说以前是透明无色玻璃,后来有个大一的女生饿急了,刚下课就端着饭盒往外疾奔,结果直接破门而出。由于她头破血流还住了几星期医院,学校也没好意思要她赔玻璃钱。有了这个前女之撞,大门从此就装上了蓝玻璃。

接待报名的是学生会文化部副部长,男性,肥胖,摊手摊脚地叉在椅子上,像一挂儿猪大肠。

“姓名班级参赛曲目填好了交20块钱回去等通知。”

胖子果然肺活量大,说话都不屑带标点的。

看到王波乖乖地从钱包里抽出两张人民币,一阵剧痛袭上我的心头。娘的,这厮请客时掏钱动作无比艰辛,这会儿倒挺利索。20块钱,够我吃两天肉夹馍了。参加这劳什子比赛,就算得奖了也不过一本练习簿,哪儿有兑换口粮实惠啊!

当然,这话不能说出来,在孩子们面前得做出有鸿鹄之志的榜样。

王波填表的时候,我得空儿上下打量副部长,他耳朵眼里塞着一副耳机,尖而长的指甲轻敲桌面,头仰在椅背上昏昏欲睡,向门口露出两只黑洞洞的鼻孔,如同一管双筒猎枪。

江湖盛传这位副部长是个超级色狼,我看也就一般,狠角色能放过送上门的小甜点吗?

“郭部长,填好了。”王波马屁兮兮地把表格递到那两洞枪管底下。

副部长斜了斜眼珠子:“放那吧。”模样极欠修理。

王波看着旁边堆了一尺多高的报名表,脸都绿了,磨磨叽叽的还想再说点什么,我瞧不得这副没出息的样子,把他往屋外推:“得了,梁兄,英台妹明显没把你放眼里,别指望人家十八相送了,咱走。”

刚走到门口,忽听一声娇啼:“伍小白!”

我四处没找见声音的来源,一回头,副部长的大脸迎上来,笑得十分喜庆:“伍小白,咱俩又见面了,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啊。”

“我们见过吗?”心想就凭他这副嗲嗓子,要是先前见过,他哪能保住这口烂牙。

“哎呀,难道你忘记了?我叫郭虑。”副部长把王波挤到一边,右手背在身后,大有掩门的趋势,“军训会演那天,你领奖时不小心踩到我的脚,我当时就原谅你了。”

哦,想起来了。

军训会演时勒令要穿白衬衫黑长裤,无数同学特意去买这套今后肯定不穿的衣服,我没那么无聊,就穿着白T恤惨嚎“一二三四”,也没影响集体水平发挥,照样拿了全系第三名。

那天项北国因病未出席颁奖仪式,而新生们都有强烈的谦虚谨慎意识,老冯在上面念了好几遍“27班”,无一学生代表敢排众而出,连班长都恨不得把脖子缩到地平线以下。

眼看仪式快进行不下去了,我走到主席台前,双手接过了奖状,面带微笑说谢谢冯主任,心里却在骂娘。老冯可真够抠门的,折腾得我们一个个比狼狗还惨,就发一奖状,连本练习簿都没有,以后休想我再发扬爱护菜鸟的精神陪他打羽毛球了。

主席台最西边的一个胖子问:“同学,你怎么没穿白衬衫?”

我不耐烦地翻了他一眼,真想说花那冤枉钱你给报销啊?你这胖子穿的衬衫倒是够白的,烘托着你那腐败的肚子,真到了保卫祖国的时刻还不如我冲得快呢!但这些话说出来要犯错误的,我只能打马虎眼:“我家里穷啊。”

这种不甚走心的敷衍,使得台下至少有三分之一的同学向我投来愤愤的眼神。唉,在心里骂人不要骂得那么大声嘛,会被老冯听到的。

“别自卑,我看你很有前途,”胖子热心地激励我,“我叫郭虑,有困难可以来找我。”

最烦这些瞎献殷勤的,一点技术含量都没有。于是我下台前踩了他一脚。

过程就是这样了,介于当时环境,我们没有发展出过于暴力的交情。但细节必须澄清,我没有不小心,我分明是很小心地踩他脚的,可惜跑鞋底子太软,踩不出什么效果,以至于回宿舍后被苏涟大肆嘲笑。

“女人一定要武装到脚丫子!知道我为啥总穿高跟鞋吗?”苏涟把鞋脱下来举在半空中挥舞,表情十分雄壮,“这玩意儿就是隐藏的凶器,哪个不长眼的敢招惹俺老苏,大鞋底子抽他,非给他俩眼珠子中间再凿出一窟窿眼儿。”

我们都无限敬仰地看着她。

有次宿舍卧谈会,大家谈起女孩防狼的事,上海姑娘尤悠一时兴起,爬起来从挂在床头的小包包里掏出防狼设备供我们观瞻,据目测是个类似喷雾剂的东西,是向色狼的眼睛里喷的,大概可以催泪。

苏涟拿起来向自己的嘴里喷了一下,说:果然是辣的。

室友们纷纷倾倒,东北民风之彪悍可见一斑。

我暗暗庆幸自己虽然身为苏涟的下铺和同桌,可是仍然活得贼瓷实。

没想到,这个郭虑居然还是一副部长!其实我早就该发现了,范伟说得好:脑袋大脖子粗,不是当官儿的就是伙夫。我惊喜地想,社会前进的小碎步还没有把咱抛下,敢情每一个堕落的学生会里,都有一个胖子干部啊。

“哦,这不是郭部长嘛,久仰久仰,还请多多关照我们同学。”我假装惊喜,帮王波套关系。

“好说好说,小白,你也来报名吗?”郭虑一把攥住我的手,我忍住踹人的冲动不动声色地往回夺,两人执着手儿你来我往,仿佛在演练太极推手。

“不是,我……”

“你就别害羞了,我不是说过吗,千万不要自卑,有什么困难我来帮你摆平。”

我差点儿脱口而出:你大爷才害羞呢!想了想得给王波留条后路,不能砸了场子,于是继续给他解释:“我真不是……”

“行了,这名儿我替你报上,你留个电话,等通知啊。”郭虑把纸笔递到我跟前。

真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了,自从见了这胖子,我每一秒钟都在杀人与忍住不杀之间苦苦挣扎,这不是要我的命吗!

我借口回去找手机号码,拖起王波落荒而逃。

结果大家都能猜到了,报名表出来了,上面有我的名字。大家猜不到的是,没有王波的名字。

这个消息是王波间接通知我的,在一个妖风阵阵的早晨,他冲进教室,指着我撕心裂肺地骂:“伍小白!你太让我失望了,竟然利用副部长的关系抢占了咱班的名额,枉我把你当作红颜知己,想不到你也会玩阴的!”

咦,他改过来了,以前无论我怎么纠正,他总是“俺”、“俺”的,今天终于说“我”了。

我目送王波气势汹汹地走开,然后以比刘翔还快1.5倍的速度冲进开水房,拧开水龙头洗了七八遍手,直到把两手烫成猪蹄子。

我真傻,真的,竟然还让郭虑拉拉扯扯。我就应该直接用分筋错骨手将他施暴至死!

声名狼藉的小时光-1 - 第一章 虎落中文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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