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音世家

“爸、妈,我想跟你们说件事儿。”晚饭之前,付天然端起饭碗,明显是犹豫了很久之后才下定决心,咬字斩钉截铁,表情却透着底气不足。

看着父母迅速地对看一眼之后又齐刷刷地望向自己,付天然咽了咽唾沫,再度开口:“我想要架新鼓……”顿了顿,补充了一句,“DW的。”

话音一落,他迅速夹了口菜,不去看父母的反应,好像就能以此缓解自己刚提出了一个过分要求的尴尬。

很过分吗?也不算吧,自己从小到大都规矩懂事,衣服鞋子从没要求牌子,零花钱少得可怜也从无怨言,过生日没有蛋糕给他做个肉末茄盒就能开心得多吃一碗饭……也就是说,十几年来,他几乎从未向父母提出过任何刚需以外的需求。

这次也一样。两个月前,付天然所在的乐队向一个音乐活动递交了一段视频作品,没想到竟因此获得了一个小奖项,并且被邀请参加音乐节的新人表演单元。收到邀请函时,乐队里的人都乐疯了,大家急忙制定了一个密集的排练计划,可对于付天然来说,事情却有点儿棘手——因为,他的鼓坏了。

那鼓到他手里的时候就是个淘汰品,在他爸爸工作的老剧场里用了十几年,零件坏了又换,被堆在杂物间。后来剧场倒闭,杂物间的东西大多按废品处理,他爸爸就把鼓背了回来,付天然当玩具一样敲着玩,一直敲到了现在。

他早就知道这架鼓不行了,不管是外表还是实用性,他父母也知道,但他一直忍着没提,他父母当然也不会提。可不管他平日里再怎么将就,那鼓确实已经破到让人无法再忍,无奈之下,付天然只能向父母求助。

如果说他的要求里唯一称得上过分的一点,应该是那句“DW的”。一架DW的定制款,对于寻常家庭来说是一笔不小的开销,可对于一个需要朝着专业领域进阶的鼓手来说,DW是最基本的选择,这也是付天然渴望已久的心愿。

他妈对乐器品牌不感冒,但她却能从儿子不同寻常的态度中嗅出几分异样,因此将视线转移到他爸身上,有点儿赌气也有点儿幸灾乐祸道:“你扯开的口子,那你自己缝吧。”

付天然本就惴惴的心情顿时黯然一片,强打起精神看着爸爸,可爸爸却不看他,自顾自地夹菜扒饭,嘴里意味不明地嘟哝着:“换鼓啊,是得换了……唉,是得换了……”可直至这顿饭吃到最后,爸爸也没有撂下一句痛快话,这鼓,到底给换不给换。

付天然心里憋着气,眼见爸爸就要离开饭桌起身出门,终于忍不住叫住他,一字一顿地说了三个字:“你有钱。”

一语出,屋子里的气氛立刻变得有些微妙,付妈收碗筷的动作慢下来,悄悄瞄了眼已经走到门口的付爸。

付天然说得没错,爸爸手里的确有点儿小钱,他在一家艺考中心做兼职,每周八节课,已经做了小半年,可他从来没有向妈妈上交过这笔收入。为此,夫妻俩闹了不少龃龉,可付爸爸振振有词,工资他一分不少带回家,至于业余收入,他要用来孝敬他老子,专款专用。他要当孝子,付妈当然无话可说,付天然也从没有过异议,尽管在他的记忆里,爸妈经常因为爷爷吵架,而吵架的原因总是绕不开一个字,钱。

爷爷付良宴性格古怪且热衷挥霍,整天遛猫逗鸟,像个纨绔的老公子哥。爷爷退休工资不够花,爸爸常去接济,可他挣的钱有限,大半的薪水和奖金都送去爷爷那里,自己的小家便顾不上了,这也是为什么付天然明明出生在一个工薪家庭,却生活得十分拮据的原因。

尽管付天然和妈妈一样,觉得爷爷的某些行径实在过分,可他终究是晚辈,本没有立场去评判爷爷的生活方式,而且男孩子嘛,跟亲爹之间,好像都有点儿特殊而亲密的“战友情”,有时候看着爸爸被妈妈夹枪带棒地贬损,还觉得十分同情。他以为这种感情在爸爸那里也等量存在,可爸爸刚才的表现太让他失望了。

付爸叹了口气,大约是知道自己躲不过去了,终于转过身来,对着付天然苦笑着搓搓手:“你想错了,我没钱。”顿了顿,才继续解释道,“都给你爷爷了,他最近想去奥地利看维也纳金色大厅……”

话音落,付天然只觉得心里仿佛被扔下来一块重重的巨石,眼里最后一丝希望也被人掐灭一般,整个人整颗心都被浸入到深深的泥潭里,竟有些喘不过气,眼窝也渐渐湿热起来。

大约是从来没有见过儿子这个样子,付爸的样子有些慌乱:“那是你爷爷这辈子的心愿啊!而且,就算我没给你爷爷,那点儿钱也不够换个DW的,你给我点时间,我想想办法,给你淘个二手的……”

“我不想再用淘汰的次货了!”付天然攥紧拳头,愤愤地吼了一句。其实DW也好,二手也罢,付天然在意的根本不是这个,他愤怒的是那句“爷爷的心愿”,这么多年来,爸爸不遗余力地满足了多少“爷爷的心愿”?可爸爸却没有注意到,今天是自己第一次在他面前袒露心愿,但凡父母,哪一个不希望儿女心愿得偿,哪一个不是为了儿女倾尽所能?妈妈为了过日子精打细算他不怪她,可爸爸在自己的老子和儿子之间这么厚此薄彼算什么?

付天然几乎是含着眼泪离开家门的。

他原也料想过买鼓的事情不会那么顺利,只是,爸妈的反应尤其是爸爸的反应,还是让他觉得伤心。

隔天去排练室,乐队的人知道结果以后也跟着一起唉声叹气,大家都知道付天然有才,换一架好鼓对整个乐队都意义非凡,却也都觉得无奈,付天然的家庭情况实在有点儿一言难尽。

主唱王惟出了个主意,在学校和他们为数不多的粉丝圈子里发个众筹,大家帮着凑一点,哪怕权当是借的,等换了新鼓以后顺利演出,再想办法还给大家。

付天然觉得这主意不咋地,众筹买鼓——熟悉的人还好,不熟的人肯定要发出一连串的质疑,为什么要众筹?家里人怎么不支持?为什么去参加演出就一定要用新鼓?全是难缠的麻烦事,而且吃人嘴软拿人手短,就算真的众筹成功,他得欠下多少人情债?

尽管他百般不愿,可王惟和乐队里的众人还是风风火火地展开了行动,在校门口张贴了“众筹买鼓”的告示,班里的一个同学看到了,立刻跑来找付天然,神神秘秘地对他说:“去找你爷爷吧,他发财了!”

这同学住得离他家很近,妈妈在银行工作,前几天看见付天然的爷爷去兑一张支票,支票的备注栏上写着“版权费”三个字,且数额不菲,足足八万多。大概是备注上的三个字与付良宴结合在一起过于耐人寻味,同学妈妈回家以后忍不住跟丈夫八卦了一嘴,又恰好被这个继承了优秀八卦基因的同学听到了。

看着捂紧嘴巴跑走的同学,付天然却是一脸茫然。关于爷爷和版权,他只在年幼的时候听到过一点传言,据说爷爷曾在剧场工作,为当时剧场排练的剧目创作了十几首曲子,剧场以工资的形式一次性付清了创作费,可后来,爷爷却一次次找上剧场索要版权费和署名权,不仅如此,剧场外的个人或单位使用了他的曲子也被他一一找上门要求支付使用费……有人说他想钱想疯了,也有人戏称他是“丐帮长老”,总之有几年,“付良宴”三个字给这个匮乏的小城增加了充满乐趣的谈资,又逐渐沦为众人秘而不宣的丑陋符号。

付天然曾问过爸爸当年的来龙去脉到底是什么,可一来爸爸含糊其词,道不出个所以然;二来当年的舆论氛围一边倒地嘲讽爷爷,所以他下意识地认定,可能是爷爷做事真的不太地道,所以才沦落到如此不堪的下场吧!

如今,爷爷忽然收到了一大笔版权费。同学想到的是付天然可以去找爷爷帮忙买鼓,可付天然想到的却是爷爷一贯纨绔挥霍的本性,他是怎么得来这笔钱的?他只收到过这一笔钱吗?爸爸知不知道他收过版权费?如果知道,爸爸还是把辛苦兼职的收入全都交给爷爷吗?还是……会给他换一架新鼓呢?

内心波澜四起,付天然踟蹰再三,终于决定去爷爷家看看。

爷爷住在新城区一栋时髦的精装电梯公寓里,虽然只有小小的三十平,却花光了他们家好几年的积蓄。

人家都是父母掏心掏肺给孩子买新房,付天然家却调了个儿,孩子拼死拼命给老爹买新房子住。就因为爷爷说,老院子熟人多,他想住得清静点。

是清静点还是舒服点呢?公寓楼下配套齐备,绿化达标,环境一流,付天然越看越觉得不是滋味,其实他对爷爷的感情一直都很复杂,印象中,爷爷脾气古怪,不爱与人说话,很喜欢打扮自己,总是穿得花花绿绿,而且经常带一些没啥用又不便宜的小玩意回家,还喜欢加入一些奇奇怪怪的老年活动群,动不动就被里面的导游忽悠着出去旅游。

妈妈背地里跟他吐槽说:“你爷爷是我见过最不着调的一个老头儿。”——那时付天然年纪小,听不出妈妈暗地里承受的心酸和无奈,反而觉得有个潇洒另类的爷爷还挺酷。虽然他跟爷爷的关系实在算不上亲热,因为大部分时间爷爷都在忙着让自己快活,两人真正相处的时光并不多。

但他知道,爷爷还是挺疼爱他的,当然,是那种特别单纯不掺杂任何物质的疼爱。

付天然上楼的时候,付良宴正准备烧水煮面,过来开了门之后便一溜小跑回到厨房,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探出头来冲他问:“你吃饭了吗?”

“没呢。”付天然答得老老实实,本以为爷爷会多给他煮碗面,却不想这老头儿竟关火出来,大手一挥,要带他出去吃。付天然简直受宠若惊,刚总结了爷爷对他的疼爱不掺杂物质,马上就被爷爷带去下馆子,从小到大破天荒的第一次,让他情何以堪?

转念一想,忽然觉得同学的爆料可信度极高,若不是八万多的版权费进了腰包,一向只对自己大方对旁人抠门的爷爷能这么阔绰?

付良宴把付天然带到了一家海鲜火锅店。

机会难得,付天然点了满桌,吃得热气腾腾时才发现,爷爷的神情不太对,他压根就没怎么动筷子,仿佛一直在思索着什么,目光里有种说不出的感慨与动容。难道是见他吃得太忘我了,有点愧疚以前没多请他吃几顿饭?付天然决定要吃得再忘我一些,让爷爷的愧疚来得更汹涌激烈。

很快,风卷残云,水足饭饱。

看着付天然撑得直打嗝,爷爷的神情除了刚才的感慨与动容,似乎有点儿……嫌弃?

为了打破尴尬,付良宴状若不经意般冲他开口:“听你爸说你组了个乐队?”

付天然想点头,却蹦出个嗝来:“嗝、我们四个人、嗝、做原创、嗝、我打鼓……”

“原创啊……”付良宴给他拍了拍后背,担忧地叹了叹气,“这条路不好走,业余玩玩还行,别耽误正事,考个好大学再说!”

印象中,这是爷爷第一次跟他聊到爱好,关于音乐。可这仅有的一次,原来并不是关心,而是一盆冷水。付天然的打嗝忽然就止住了,胸口的温情渐渐散去,他略带试探地冲爷爷道:“我爸说你要去奥地利看金色大厅?”

付良宴面色如常:“改主意了,先去青海湖那边找个老朋友,看看情况再说。”

版权费的事,付天然到底是没有跟爷爷问出口。

本来,这钱也不干他的事。只是他思来想去,觉得这件事他得让爸爸知道。就算说他有私心也好,他就是想让爸爸明白,在他和爷爷之间,自己才是更应该被挂念的那一个,他的DW,不管是用爷爷的版权费,还是爸爸的小金库,一定得换!

可是,当他鼓足勇气把版权费的事情告诉爸爸时,爸爸的反应却出奇的平静,甚至,脸上涌起了一种类似于讽刺或警告的神色,他声音缓慢但坚决地冲付天然开口:“你爷爷收到了什么钱,那是他的事,和你和我都没有关系,我说过了,你的鼓我会想办法的。”

付天然觉得自己受到了羞辱。

那种被看穿了心中的侥幸与盘算的难堪迅速席卷全身,付天然想到自己第一次向爸爸提及买鼓的请求时,爸爸连头都不敢抬,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嘟哝着“是得换了”。

其实很公平,他曾让爸爸感到的那些无奈,如今都被爸爸还回来了。谁让他真的心怀鬼胎。

可即便如此,他就真的做错了吗?或者,有些东西就是没法用道理说得清,比如在他的家里,做父亲的总是不那么在乎自己的儿子。

“想办法?你还能想什么办法!”付天然决定豁出去了,就算要跟老爸撕破脸,他也一定得把心里话说出来,“我是无缘无故跟你要一只新鼓吗?当初是谁扛着一架破鼓回来,教我识谱,不准我出去玩,逼着我每天练够三四个小时……现在我好不容易打出点儿名堂来,有机会去音乐节上表演,你知道我有多重视这场演出,又有多少人会因为这场演出认识我的乐队!可在你眼里,这些都比不过爷爷的一场旅行更重要,我就不明白了,为什么你宁可让一个老头子出国挥霍,也不肯把钱用在投资你儿子的梦想上?”

面对付天然近乎咆哮的控诉,付爸始终一言不发,脸色却由潮红渐渐变得惨白、铁青,整个人看上去就像秋天的叶子,竟有几分说不出的颓败。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缓过神来,定定地看着付天然,声音哽咽道:“我让你学鼓,是想让你有个一技之长,你打得好,我当然为你高兴……”顿了顿,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神色中多了几分坚硬,“可是,我能力有限,有些要求并不是你提出来,我就要满足你,我能承诺给你的,就是我会尽力去做,你不愿相信,那我也没有办法。”

这次,不等付天然愤然离去,付爸率先迈开脚步,转身离开了。

尽管买鼓的事还没有着落,但那终究是付天然自己的烦心事,乐队的粉丝团几乎每天都有人提议要搞一个践行会,付天然推辞了几次,可终究是拗不过王惟等人的坚持,硬着头皮去参加了。

聚会地点选在了一家音乐串吧,特色烧烤加歌手现场自弹自唱,小城的餐馆里最近很流行这种形式。一群人在二楼包厢里吃着闹着,忽然听到音响里传来一个男声,用一种低沉嘶哑的声音哼唱黑眼豆豆的经典曲目——《where is the love(爱在何方)》。

那唱腔很有特色,有种沧桑的深情,付天然凝神听着,不由自主地皱紧眉头,包厢里有几个同学反应过来,是楼下的表演开始了,便跑下去看,但很快就又跑上来,用一种失望的神色摇头道:“有没有搞错,歌手竟然是个老大叔,歌单上全是老掉牙的曲子,一点儿网红气质都没有,唱法又老派,这种水平的人在地铁过道里唱一晚上我都不会出一毛钱,竟然好意思到店里唱,真是难受啊……”

一语出,众人纷纷附和:“就是就是,可能是老板花几块钱从地铁过道里拉来的歌手呢!”还有人趁着热闹举起杯子:“所以说,还是我们乐队厉害,实力强颜值高,整个城市的音乐水平就指望你们拔高了,为了这个,大家一起干一杯吧!”

就这样,践行会的气氛俨然达到了一波小高潮,大家一起站起来举起杯子,唯独付天然一个人站在音箱口,一脸郑重地听着楼下传来的歌声。

“付天然,过来呀!”王惟冲他晃了晃手里的杯子,冲他问,“你想要雪碧还是可乐?”

付天然回过神来,表情异样地环视四周,久久,像是内心终于冲破了某种挣扎,做出了某个决定,他整个人都露出一股不容置疑的坚硬,只说了一句:“你们玩吧,我先走了。”便冲出了包厢。

众人不明所以,王惟示意大家别慌,自己一个人跑下楼追他,却看着付天然下楼以后,目光死死盯着那个演艺区的小舞台,认真弹唱的歌手不时被喝醉的人们喝倒彩。

付天然知道,这种嘈杂又廉价的烧烤小馆,喝嗨的小青年对着不知名的歌手挑衅发飙再常见不过,他无法容忍的是——那个忍气吞声、面对所有无理取闹却还要无谓赔笑的人,是他的父亲。

如果说从小他便听说自己有一个会作曲,但风评不佳的爷爷,那爸爸的存在,则让他深刻地体会到,什么叫音乐人的自负。

付爸学的是音乐史专业,毕业以后在本市的剧场做了一段时间配乐编曲,后来又做音乐剧编剧,虽然作品没有大火,但在圈内颇受赞誉,很多刻薄的剧评人对他的音乐素养都给出了极高的评价,还有人专门写文章鼓励他继续创作,参加剧作大赛,可他却不为所动,一心只做取悦自己的事情,致力于钻研中西方音乐史以及古典乐器与现代音乐的融会贯通……当然,他耗费心血所做的事情并没有收到任何物质上的回报。后来剧场没落,他的收入更加惨淡,妈妈的怨言也愈发强烈,可尽管如此,付天然始终觉得,爸爸的精神世界是那样纯净而丰盛,他倔强地坚守着与俗世对抗的气概。

最初得知爸爸去艺考中心当老师的时候,付天然心里就有些不是滋味,他总觉得以爸爸的才华和能力,培养一群音乐老师都绰绰有余,可他却跑去指导一群为了应付考试而做突击培训的学生,太过大材小用,也太浪费时间——但不管怎么说,讲台上的爸爸好歹被人尊称为“老师”,可现在,看着他捧着一把电吉他出现在这里,撕心裂肺地卖力吟唱,还要承受无理的取笑,付天然只觉得一股愤怒和难堪溢满心头。

“你的鼓我会想办法的。”

“我能承诺给你的,就是我会尽力去做。”

……

爸爸的话无比清晰地在付天然的耳边盘旋,而他的办法就是拼命压榨自己的时间和精力,不惜放下心中的骄傲,企图成全付天然的心愿。

可是,为什么要这样呢?

付天然不明白,为什么爸爸就不肯稍稍退让一小步,宁可把自己逼到极限,也不肯把难处告诉爷爷?

仿佛有所感应一般,付爸在间奏solo的时候看见了付天然,眼里闪过一丝错愕,但马上就归于平静。一个服务生走过去递给他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客人点的一首《野狼disco》,付爸眉头轻蹙,却立刻停掉了手里的和弦,弹起了新的前奏。

付天然攥紧拳头,提起他在下楼之前就已经下定的决心,走到付爸面前,关掉了他的麦克风开关。

失去了音乐的串吧像关掉了滤镜的相机镜头,虽然室内仍然嘈杂无比,却比刚刚少了些律动的节奏,有人朝着舞台这边吹起了口哨:“怎么回事啊,继续唱啊!”

“如果你是为了要给我换鼓,才要到这里来受这份罪,那你还是回家吧。”付天然走到付爸面前,声音十分坚定。

付爸怔忡了一下,但很快便回过神来,甚至冲付天然笑了笑,嘴里念了一句:“这算什么受罪……”他面色忽然一沉,一边重新打开麦克风开关,一边继续道,“我在做我该做的事。”

“不,你在做让我惭愧的事。”付天然像是鼓起了全身的力气,大声吼道,“你让我觉得,在你眼里,我的演出不值得获得应有的重视,却要逼着你不得不作践自己来给我一个交代!”

打开的麦克风放大了付天然的情绪,整个串吧响彻着他的愤怒,但他气昏了头,全然不顾所有人的屏息侧目,倔强地冲付爸宣布:“别在这儿做你不愿做的事了,音乐节我不去了,你满意了吧。”

付天然真的决定放弃音乐节的表演。

或者说他只是不得不逼迫自己放弃一种执念,就像他放弃逼迫爸爸一定要做出某种牺牲一样。

决定一出,反响最强烈的自然是王惟他们,说好的兄弟们一起出去征服世界,可你付天然大门还没迈出去就打退堂鼓,这让大家怎么办?

“怎么办?”付天然冲大家挥挥手,“没有我你们照常去呗,我在后方等你们胜利的消息!”话虽潇洒,可难免有些负气,但他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去想这件事。晚上放学以后他没去排练,跑去网吧打游戏,直到半夜才摘下耳机,看到手机上那一连串的未接来电。

爸妈都打来过,付天然心里稍稍安慰了许多,一边思忖着借口一边把电话拨回去,却不想,对面传来的根本不是意料中的关心与苛责,而是爷爷出事的消息。

三天前,付良宴出发去青海湖找老朋友,可他在离家前有些轻微感冒,下飞机以后没多久,就因高反严重患上了并发症,还好老朋友及时赶到,将他送去了医院紧急抢救。

夫妻俩是下午刚接到的消息,因为医生说付良宴的情况不太好,夫妻俩决定把付天然也一起带过去。可他的电话一直打不通,两人便只好先飞了过去。

爷爷的情况已经稳定下来,可付天然的情绪却难以平静,特别是在听到妈妈说,她刚从同事那里借了些钱,想让爸爸问问能不能分期买一架DW的鼓。结果爷爷这场意外像是算计好了,机票住院费正好把这笔钱折腾个精光。

付妈的话里有怨气,可换了谁又能不怨?这些年,爷爷折腾了多少幺蛾子,虽说谁也不想生病住院,可好好地待在家里就不行,非来什么青海湖?!

这话付妈到底只能藏在心里,她跟付静深是夫妻,可人家却是血浓于水的父子,她愿意不愿意也都忍耐了这么久,只是有些心疼儿子,她可以对付静深的一片愚孝忍气吞声,儿子的梦想与前途为什么也要被迫搁浅呢?

听着妈妈在话筒里的愤愤与无奈,付天然只觉得心累,想起那天在串吧里跟爸爸置气,他大声宣布自己不去参加音乐节之后,爸爸也对着话筒吼了一句:“你爱去不去!这本来就是你自己的事,你想要鼓,那就自己想办法得到,我没本事,你对着这样的我发脾气,就很有出息吗?”

虽然是气话,可付天然却在事后陷入反思,到底是付静深身为父亲责任感不够,还是自己也陷入了“父母就该为儿女付出一切”的误区,他的梦想,最大的监护人的确是他自己,他没资格责备旁人投入不够,他能做的就是自己挺身而出。

他想要一架DW,那他应该自己想办法攒钱,理直气壮地拥有它。

解开了心里的死结,付天然甚至可以心平气和地开导妈妈了。只是对爸爸,他还没有想好两人要怎么和解。让他没有想到的是,爸爸回来以后,却主动来找他。

爸爸是来道歉的。

短短几天,他的样子却苍老了许多,体格本就有些偏瘦,精神颓下来,竟像个憔悴的小老头。

他看着付天然,为自己那天跟付天然起争执而道歉,为花光了老婆的那笔借款道歉,也为了……事到如今,他已走投无路的无助而道歉。

“我不是个好爸爸,也不是个好儿子……”当爸爸用这句话开头的时候,付天然就知道自己即将面对的是一段不堪回首的过往,或者是爸爸选择了他,想把心里那段沉重的负担分给他一点。

故事回到多年以前,那时的付良宴完成了作曲系的硕士学位之后,被分配到本市的剧场工作,期间独立完成了十多首电音曲子。虽然他收到了剧场照常发放的工资,却并没有额外收到过任何“创作费”,这让他心里十分困惑,后来他发现自己的作品经常被剧场外的单位或个人转发、应用,甚至被当成了广告的背景音乐,付良宴一开始还很高兴,觉得作品备受认可,可后来就觉得有些不大对劲,因为自己的曲子被采用却常常没有注明原作者,当然也更没有收到过版权费。

因为不懂版权法,付良宴采用写信以及上门等传统方式维权,却频频遭到冷遇,那些滥用他曲子的单位和个人根本就不理会他,有的干脆跟看大门的保安打好招呼,老远见到他就像挥苍蝇一样把他赶走。就这样,付良宴一个才华横溢的作曲人被人侵权却投诉无门,名誉也被舆论带歪,明明一分钱的版权费都没有拿到,却成了小城人尽皆知的势利小人。

不得不说,在当时那个大环境下,国内对于版权的意识都太模糊了。那几年,剧场的领导们也被付良宴折腾得焦头烂额,他们认为,付良宴既然在剧场工作,那么他在工作期间创作曲子,就跟车间工人做出的产品一样,属于工作内容的一部分,而剧场按月发放的工资,就相当于一次性付过付良宴这些曲子的“创作费”了,那剧场使用这些曲子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吗?可付良宴却在他们每用一次就要求财务结算一次“使用费”,这样下去还有完没完,敢情付良宴是彻底赖上他们了?而且,听说其他单位也都是这样结算创作费的,别的创作者都没说什么,难道只有他付良宴特殊一些?

为了防止事态进一步恶化,剧场领导们一致决定,要想办法息事宁人,然后他们就找到了付良宴的儿子付静深。

彼时,因为工作形势的变化,从音乐学院毕业的付静深一直在学校做合同工,收入不多,更无积蓄,甚至不敢向恋人求婚……了解到这些情况以后,剧场的人便以一份场里的聘用合同为饵,说服付静深去做付良宴的思想工作,让他不再为了那十几首歌闹事,大家皆大欢喜。

的确是皆大欢喜,除了付良宴。付静深为了渴望已久的“铁饭碗”,苦口婆心地恳求他放弃奔走维权。一来父亲奔走这么些年,并没有拿到一分钱,反而将自己名誉彻底败坏了;二来只要放弃维权,就能解决儿子的燃眉之急,这不是再好不过的事情吗?

看着付静深殷勤又迫切的模样,付良宴起先是严词拒绝,可耐不住付静深软磨硬泡,甚至跪在他面前,让他在自己和维权之间做出选择,渐渐地,付良宴的态度软化下来,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待了两天之后,终于痛下决心,答应了儿子的请求。

当然,这个决定分明是一把刺在他心头的刀,对于一个热忱赤诚的创作者来说,呕心沥血地孕育出一个又一个的音符,却不能拥有属于自己作品的话语权,这是多么让人痛心的一件事!

所以后来,付良宴在放弃维权之后,也放弃了自己,他再没有了任何创作激情,生活态度也发生了变化,放纵不羁,随心所欲……在所有人看来,他变得有些作,可不管他怎么折腾,付静深都毫无怨言,还尽可能地满足他的一切需求。

“我一直都知道你爷爷心里的苦。”付爸说完这句话就哭了。那些惭愧的、伤心的、悔恨的泪水,覆盖了一个青年的自私与残忍,浸泡着一个中年男人的失败与沮丧。

他以为他可以过得更好,有了固定工作以后,娶妻生子,照顾老父,一家人无忧无虑地生活,何必再卷入那些无端的纷扰?可惜,那些被他妄图淡忘的“无端的纷扰”却成了他和付良宴之间的一道深渊,付良宴过不去,他也过不去。

尽管如此,付静深却还是以为他可以撑过去的。

只要竭尽所能,满足父亲的需求,只要他全力以赴去弥补从前对父亲的伤害,再大再深的伤口,也终归会愈合,再狰狞可怖的结痂,也会慢慢脱落。他始终认为,既然当初父亲在理想和亲情之间选择了自己,那他就还有机会修复他们之间的关系。直至付天然向他提出他想要换一架新鼓。付静深从来没有想过,风水轮流转,同样的境遇会出现在他的轮子里。可是,也只有这样身临其境,他才明白,自己当初对父亲毫无同理心的索取有多么无耻和残酷。甚至,他都不配和付天然一起相提并论,付天然仅仅是看到他去串吧当歌手便开始心疼,立刻撤销了他的需求,而自己……却全程目睹了付良宴的挣扎与煎熬,迫不及待地接受了他的牺牲。

看着病床上的父亲,付静深终于再无法维持长久以来的自欺欺人,有些错误与伤痕只有直面才有机会真正修复。向付天然坦诚自己的自私与残酷,也许可以算是第一步。

十一

爷爷回来以后,又在当地医院观察了两天,确认身体没什么大碍,便回家修养了。

付天然决意放弃音乐节的演出,并推荐了粉丝团里的一个鼓手补上,因此时间充裕,没事就骑着车子去找爷爷。自从出院以后,爷爷看上去憔悴了许多,还总是喜欢望着一个地方出神,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而爸爸却很少主动去探望他。

听妈妈说爸爸在去青海湖的路上就已经崩溃过一次,在急救室外面哭得山摇地动,嘴里撕心裂肺地喊着:“爸我错了……”

旁边有个护士实在看不过去,提醒他急救室里是个七岁大的孩子,他要找的人应该在监控室。

付天然觉得,虽然爸爸当年做的事没得洗,可爷爷未必就对他恨恶至极,他心里过不去的那个坎,应该是那些被他强行封存的梦想吧。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与爸爸算是勉强达成了和解,而爷爷和爸爸之间或许也需要一次敞开心扉的长谈。但在此之前,付天然觉得自己应该做点什么。

“爷爷,我做了首曲子,你帮我听听?”由不得他拒绝,付天然强行将手机开了外放,虽然音质不怎么好,可旋律奔腾,节奏张弛有度,乐器的搭配运用也十分巧妙。付良宴起初还漫不经心,后来竟捏着手机放到耳边,清瘦的脸庞渐渐堆满了郑重与惊喜。

“自己作的?”曲毕,付良宴抬起头来,看着付天然肯定点头,脸上漾起一股从未有过的自豪来,“不错,不愧是我孙子!”说完,拿起书桌上的纸笔“唰唰”勾勒,并不时摁动手机回放,许久才停下来,冲付天然招招手,他在曲子的几个转音处做了改动,付天然赶忙用软件调整了一下,音乐的肃杀感顿时变得丰富立体起来,甚至有了画面感。

付天然的心里肃然起敬,姜果然还是老的辣。但他既已打算冲破心防,肯定不会就此打住,因此,收起手机,更加诚恳而赤诚地看着他:“爷爷,公平起见,也给我听听你的曲子吧!”

他当然听过爷爷的曲子,他只是想要爷爷亲自把他的曲子拿出来,就像自己刚才那样,理直气壮地说:“这是我作的曲子,你来听听吧。”

十二

那天,爷爷终究还是没有向付天然展示他的作品。

但他的眼睛里却落进了一颗希望的种子。付天然相信,这颗种子总有一天会发芽壮大,那时候爷爷一定会找到失落已久的风采。

为了早日驱散爷爷心中的阴霾,付天然每天都来找他,带着自己的作品,完成的、未完成的、风格突出的、过渡不协调的……在音乐环绕的氛围下,不仅付天然受益颇丰,连同爷爷也变得开朗许多,两人经常坐在一起交流电音创作的见解与心得。付天然惊叹于爷爷超前的音乐理念以及灵活驾驭各种音乐风格的能力,暗想爸爸那扎实深厚的音乐素养和理论储备体系,大概就是在爷爷耳濡目染的熏陶下建立起来的,相较之下,自己这点儿肤浅的创作能力实在是太微不足道,看来爷爷之前嘱咐他考个好大学也算是有先见,虽然出发点不太一样。

付天然并没有想到爷爷会主动跟他提起那笔版权费。也许是王惟不止一次打电话过来,爷爷从两人的只言片语中拼凑出了某些信息吧。

音乐节越来越近,王惟替付天然可惜,虽然已经有了新鼓手,可还是想怂恿他一起去表演:“我跟栾威商量过了,你就用他的鼓,三首歌,他敲两首,你一首,还不行吗……”

付天然当然理解王惟的好意,只是之前是他不愿再逼迫爸爸,后来知道了他跟爷爷之间的过往,付天然更加坚定了靠自己的力量来维护梦想的心志,再后来,他发现自己除了想做一个顶尖的鼓手,更希望自己的音乐水准更上一层楼,音乐节的表演对他来说反而没有那么强烈的吸引力了。

就在付天然再一次地拒绝王惟时,爷爷冲他问:“真的决定了?不去表演了?”

付天然看着爷爷,心里忽然燃起一朵跳跃的小火花,但又马上自动熄灭,他不由自主地舔了舔嘴唇,小声答了句:“不去了,等我买了鼓再说。”

“哦,其实……我倒是有点儿钱。”爷爷看着付天然,表情却十分微妙,就像他上次得知自己在做原创音乐之后,却调转方向劝他好好学习一样,他这次的转折是,“但我得留着自己用。”顿了顿,生怕付天然不生气似的,补了一句,“你知道的吧,我想去奥地利打卡维也纳金色大厅。”

付天然承认,自己的确打过爷爷那笔版权费的主意,就在刚刚也差点儿燃起希望的火花,可他已经及时掐灭了呀!爷爷却故意遛他一圈,是担心他贼心不死所以划重点强调吗?

“您放心吧,我不惦记您的钱。”付天然没好气地嘟哝了一句。

十三

音乐节终于要开始了,乐队的人早早出发,表演结束没多久,王惟就发给付天然好几个现场视频,还告诉他一件事,因为当天表演效果特别好,返场两次,他们一起创作的歌都唱完了,实在没办法就把付天然独立创作的那首《虎啸龙吟》秀了出来。

就是付天然给付良宴听的那首。

“这样啊……”付天然虽然心里有点儿不舒服,可也不至于生气,又跟着王惟扯了几句,两人还特兄弟情深地约好,下次一定一起演出。

放下电话的两人都不知道,那首在音乐节现场不经意被流出的曲子被人录下来传到某个短视频网站上之后,引发大面积转载,竟然莫名地火了起来。

一时间,曲子的高潮部分成了新一代网络神曲,最初的音源被重新制作,成为最时髦的背景音乐……付天然翻着手机,听着那些被改得乱七八糟的旋律,竟有些茫然。

可事情的发酵远没有结束,在大家七嘴八舌的提醒下,付天然才想到了投诉维权这件事,他给视频网站写邮件,给使用了那段音乐的号主发消息,除了少数人悄悄地把使用了那段背景音乐的视频删掉,大部分人都无动于衷,还有人姿态不逊地回复:“你说你是曲子的原作者,有什么证据啊?再说了,音乐已经到了网上,本来就是共享的嘛,大家多传多用还帮你宣传了呢,你有这个时间扯皮搞事,不如多去写几首曲子,混出名再说吧!”

也就是说,折腾了一大圈,站出来给付天然说法的人一个没出现,倒惹了一肚子的气。

十四

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付天然怎么也没有想到,这句装逼的名言竟然能用在自己身上,爷爷当年为了自己的合法权益四处奔波,遭受的冷遇在他的身上再度上演。

细想起来,当年的版权环境恐怕比现在还不规范,在那种情况下,爷爷所承受的压力只会更重,而他最需要的就是支持,可旁人也就算了,跪求他放弃维权的竟恰恰是他最亲近的儿子。所以爷爷心灰意冷了这么多年,至今不愿直面这一切,也不是没道理。

他本想跟爷爷求助,却又怕勾起那段晦涩的过往,让爷爷难过,因此只好暂时按下不提,直至事情又有了最新进展,王惟托了一大圈的关系,终于联络到一家小经纪公司,对方表示愿意把他们乐队签下来,包括乐队之前创作的歌曲也一并签下,这样,关于歌曲的运营和推广以及维权就由他们负责,再也不用他们自己操心了。

而且公司的负责人还给他们报了个预付版权的报价。王惟兴高采烈地在付天然面前竖起两根手指:“每个人都能分到这么多,你的DW有着落了!”

跟王惟的情绪高涨正相反,付天然觉得自己有些懵,柳暗花明这个词他听过,可临到自己头上,却有些不敢相信,这转机来得也太汹涌了些!

直至回了家,付天然整个人还有些飘忽忽的,好不容易平静下来,在晚饭的时候跟爸妈宣布了这一喜讯,甚至一并把还未到手的版权费都分配好了——除去买鼓、给妈妈还给同事,还剩下一点,就给爸爸,让他把爷爷以前做的曲子重新整理出来,录一张专辑,当成和解礼物送给他。

付天然觉得这个主意太完美了,这个机会也棒极了,却没想到,听完他的话,爸爸却立刻表示反对,反对的理由他一时说不清,只是态度异常坚决:“我不同意你卖版权。”顿了顿,又开口补了一句,“要不,先问问你爷爷?”

十五

当年,付良宴虽然答应剧场放弃维权,可关于版权问题,很多的弯弯绕绕,其实他后来也没有完全搞清楚。

法律上关于音乐著作权的规定是,音乐作品的创作者对作品享有表演、复制、广播、网络传播、署名以及保护作品完整的权利。不管是明星艺人还是个人,没有经过原作者同意,都不能在公共平台和场合翻唱或改编……一旦被侵权,创作者可以申请索赔。可是在索赔流程上,创作者首先要提供的证据是证明自己就是创作者,其次便是版权归属问题。

付良宴是在剧场工作期间创作的曲子,因此剧场认为这些曲子归他们所有,但实际上付良宴并未跟剧场签订任何协议,双方只是默认了曲子的使用权,著作权还在付良宴手上。

但他却以为自己已经失去了所有的权利,直至前段时间,他接到一通电话,是一个在国外拍纪录片的年轻导演打来的,对方准备采用他创作的一首曲子做背景音乐,所以严谨而认真地跟他核实了作者身份,并跟他谈了谈报酬。

导演一直在国外留学,深受西方版权观念的影响,也顺道给付良宴解释了一番,著作权只要没有签订买断协议,创作者就拥有它所有的法律权益,任何侵权行为都要被狠狠打击,这样才能维护原创市场的生态。当然,在现有的环境下,不管是音乐、文章、剧作,想实现完善的维权制度化都没那么容易,也许需要几代人的共同努力。

导演的话让付良宴的心久久不能平静,已经干涸的热血仿佛被慢慢唤醒,他想起远在青海湖做乡村教师的老同学,当年那么多人对他四处奔走维权的行为不理解,只有这位老同学写来一封封信支持他,后来得知自己放弃维权,老同学依然利用学生的人脉帮他四处寄送作品,也正是因为他的不懈努力,才让他的作品最终被远在国外的纪录片导演发现。

付良宴一收到版权费,就迫不及待地去了青海湖,不只是想要感谢老友对自己的支持,他还想带着老友一起去奥地利——导演说他的纪录片是一整套系列,其中每一个单元的配乐都被单独拎出来,会在维也纳金色大厅做一次公益演出,无论是公告还是演出目录里都会清楚地冠上作曲者的名字,付良宴想跟老友一起去见证那个时刻。

他先前因为怄气,没有跟付静深透露版权费的事,只说自己计划去奥地利,后来看着付静深送来一笔笔兼职薪水,给他当出国的旅费,心里也曾动摇,想要扬眉吐气地告诉他,那些在他的哀求下被放弃的作品如今要登上世界闻名的音乐厅里,还将冠上自己的姓名——可后来,他还是选择了默默接受付静深的付出,去跟朋友分享重见天日的喜悦。

付良宴没有想到,自己会在落地之后出现意外。

他更没有想到,监控室里的隔音那样差,连走廊里付静深痛彻心扉的哭声都听得那样真切。

十六

有些原谅,不一定要字字清楚地说出来。

有些释然,也未必要以昭告天下的方式表现出来。

付天然只知道,当爸爸一听到“版权买断”便强烈反对时,时机就已经到了。

与其说付静深用了十几年去弥补对付良宴的愧疚,不如说,他在用漫长的岁月修补矫正自己早应该独立承担的责任。他做不到一夜之间强大,但他至少可以阻止付天然去做一个冲动的决定。

对付良宴,付静深当然也做好了直面的准备。尽管这一步是最艰难的,但这一步也最容易。看着父子两个一起出现在家门口,付良宴眼里飞快地闪出一丝晶光,那是一种类似豁然开朗的明亮与通透,他的语气却再平常不过:“进来吧!”

在付良宴的分析下,那个经纪公司应该是看付天然的曲子火了,又不懂维权,所以趁机来忽悠人的。一支乐队、四首原创歌曲和一首独立原创曲,全部算下来竟只给了那么一点钱——或者说,钱还是小事,重点是那首曲子就再也不属于付天然的了,连他自己使用都要跟公司协商。

“所以,你爸的主意是对的,那曲子咱不能卖……或者就算卖也不能卖得这么憋屈。”付良宴说完,小屋里陷入了短暂的宁静,久久,付天然和付静深几乎同一时间开口:“爸……”

礼让长辈,付天然急忙噤声,可付静深喊完了那一句,便搓着手,再也说不出话来,倒是听见付良宴叹了口气,冲他大手一挥:“行了,我知道了。”

尾声

付天然最后还是没能拥有一架DW的新鼓。

他拒绝了经纪公司的买断合同,为自己的曲子申请了版权登记,这是爷爷教他的,要打击作品被滥用,版权登记是最基本的武器。

接下来,付家的三个男人决定分工合作,付良宴决定重启他的音乐之路,将他的作品重新整理,制作一张个人专辑;付天然配合左右,一边跟爷爷学习作曲一边开发自己的新创作;而付静深,则被他们聘为了版权经纪人,所有的维权工作都交给他来处理。

也算是个变相惩罚吧,付静深曾为了一己私利让父亲放弃维权,可如今除了父亲还要加上儿子的,原创领域里最艰难的侵权索赔环节,都落在了他身上。

而这次,他再不会闪躲,也不会退让,他要把从前失落的一切通通都捡起来。

付天然知道,爸爸正在努力地做一个好儿子,也许他现在无法兼顾做一个无微不至的好爸爸,可付天然并不在乎。他不希望为了自己的梦想,而让家人有所牺牲——这样的事情,再也不能在这个家发生了。

他相信总有一天,他能用自己的力量买一架DW。

最后,关于原创版权,鉴于付良宴在维权的时候经常被质疑“碰瓷”“想红”,付天然想说的是,且不论作品的原作者拥有申诉索赔的权利,即便作者就是“碰瓷”“想红”,又怎么样?难道只有默默无闻,任人欺负,索赔无门还要备受嘲讽,才是一个原创著作人应有的处境吗?

不,只有给这些人温暖的信赖与守护,让他们生活在一个更健康的良性生态里,我们的世界里才会有更加丰富多彩、充满创造力的作品出现。

愿所有原创者的尊严得以维护,愿所有原创者的权利不被侵犯。

奇怪的朋友 - 电音世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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