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改行

一九九三年，苏州，留园。

自万历二十一年开始兴建的留园，已有整整四百年的历史。这里山兼水长。西园有山景、中园有水景、西园有亭台楼阁，再加上雕刻、花木、建筑、书画，所有这些艺术元素，构成了留园这幅活的山水画。江南园林甲天下，苏州园林甲江南。园内处处都有历代文人墨客留下的诗文遗迹。

留园东南曲溪楼旁，有一座古香古色的茶馆。茶馆高挂一方匾额“听雅轩”。茶馆的桌椅都是黄杨木制，木头已经泛着平滑的油光，这是几十年岁月摩挲的痕迹。

茶馆中央有一个小舞台。三十五岁的刘百润身穿长袍端坐着。他的手中拿着一把三弦。手指拨动，弦声起。茶馆中顿时回荡起娓娓动听的吴侬软语。

“春季到来绿满窗。大姑娘窗下绣鸳鸯。

忽然一阵无情棒，打得鸳鸯各一方。

夏季到来柳丝长，大姑娘漂泊到长江。

江南江北风光好，怎及青纱起高粱。

秋季到来荷花香，大姑娘夜夜梦家乡。

醒来不见爹娘面，只见窗前明月光。

冬季到来雪茫茫，寒衣做好送情郎。”

刘百润灵巧的手指好像是有魔力，弦声清冽如天外之曲。那真是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嗓音更是绝美，一曲《四季歌》在他的吟唱下余音绕梁如天外之音。

可惜，茶馆里的观众只有区区两人，一个三岁，一个五岁。

五岁的男孩刘笑生是刘百润的大儿子，三岁的女孩刘笑嫣是他的小女儿。

刘笑生双手托着下巴，听得入神。刘笑嫣却打了个哈欠，然后大喊道：“阿爸、哥哥，嫣嫣要拉臭臭！”

刘百润微笑着站起身，喃喃道：“你们两个也算阿爸的观众。观众如天大。笑生，你带嫣嫣去厕所。回来阿爸给你们接着唱。”

笑生领着妹妹，摆动着两条小短腿跑出了茶馆。

刘百润叹了口气，下了台，坐到空荡荡的茶馆中给自己倒了一杯碧螺春。碧落春回味甘醇，却带苦带涩。正如刘百润的生活一样五味杂陈。

茶馆的胡经理穿着一身蓝布西装，坐到了刘百润的身旁。他给自己斟了一杯茶，“咕咚”一饮而尽。刘百润开起了胡经理的玩笑：“喝茶哪里有你这喝法的？简直就是饮牛饮驴。”

胡经理爽朗的一笑：“百润你别老三老四！有你这么跟领导说话的么？”

老三老四是老苏州的方言，意思是充老大。

刘百润给自己添上茶：“呵，老三老四又怎么样？咱这茶馆国营改承包了。说不准过两天你就不是我领导了。”

胡经理说了一句话，让刘百润吃惊不小：“你猜承包听雅轩的人是谁？正是在下。”

刘百润惊讶的问：“你承包了茶馆？可你现在组织关系在园林管理处啊。难道不要铁饭碗了？”

胡经理豪气干云的说：“市场经济大潮波涛汹涌。我也想在里面扑腾扑腾。上午我刚在管理处辞了职。怎么样？你领导我有魄力吧？”

刘百润抿了口茶：“你跟我家那口子一样，张嘴闭嘴就是市场经济。可我还是觉得铁饭碗稳妥些。”

胡经理收敛笑容：“百润，咱们是在平江路的巷子里从小撒尿活泥一起长大的。古人说亲兄弟明算账。有件事我得跟你说清楚了。你是园林管理处的合同工，茶馆改了承包制，你以后就得吃我的饭了。”

刘百润想了想，说：“成啊。只要你还让我唱评弹，我以后就是你这个资本家的雇员了。”

胡经理连连摆手。他站起身，指了指空荡的茶馆：“这年月，谁还喝茶？谁还听你那老掉牙的评弹？我打算把听雅轩改成咖啡馆。名字我都想好了，就叫‘伊莎贝拉咖啡馆’！你听这名字，多洋气？这些破茶座茶椅，全改成塑料的西式咖啡桌。”

刘百润问：“咖啡馆？来喝咖啡的人也总要听点什么。”

胡经理狡黠的一笑：“你在这儿等着。”

说完，他去了茶馆里间的经理室，拎出一架双卡录音机，放在刘百润面前：“瞧见没？日本原装东芝。东芝听说过么？名牌！四十五瓦的两个大喇叭，它的嗓门可比你大多了！”

刘百润看了看那架录音机：“你准备放什么？”

胡经理侃侃而谈：“放什么？流行歌曲呗！邓丽君、苏芮、齐豫。还有那些外国的，什么枪花儿、甲壳虫、优吐。总之谁火放谁的。我总觉得，《甜蜜蜜》要比你的《枫桥夜泊》好听！”

刘百润有些失望：“这么说，我失业了？”

胡经理拍了拍刘百润的肩膀：“我能让自己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失业么？我都想好啦。以后我是董事长，你做总经理！承包费我包了，赚到钱二八分成。咱们俩兄弟把‘伊莎贝拉’咖啡馆弄的红红火火的。天天数铜钿数到手抽！”

刘百润望向茶座上摆着的那把三弦：“可我放不下它。你知道，我们家三代人都是唱评弹的。祖宗传下来的东西，几百年了，到我手里就这么断了？”

胡经理大笑：“你啊，冬瓜塞了旮门里——死脑筋。毛主席教导我们说，‘小小寰球，有几只苍蝇碰壁’？地球缺了谁都照样转。你不唱了，不等于别人不唱。怎么就断在你手里了呢？”

刘百润沉默不语。

胡经理继续苦劝刘百润：“你老婆现在跑广州进货，在桃邬桥撂地摊卖服装。我听说一个月赚的铜钿顶你唱上一年评弹的！咱是男人，总不能让女人成了家里顶梁柱吧？这年头，谁赚铜钿多谁说了算。难道你要做看老婆脸色的小男人？”

刘百润似乎被胡经理说动了：“改行这么大的事儿，你总要让我考虑考虑。”

胡经理点头：“成啊。你回家好好跟老婆商量商量。可别跟你爸商量！我刘伯跟你一样，也是死脑筋。”

笑生和笑嫣蹦蹦哒哒的跑进了茶馆。

刘百润看了看茶馆东侧的大挂钟，已经下午五点了。他跟一对儿女说：“走，咱们回家吃饭。”

三岁的刘笑嫣，穿着一双红塑料凉鞋。鞋扣开了。刘风林俯下身，帮女儿扣上鞋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