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半生缘

1.这一场桃花劫就像花开荼靡

所有的缘因为文学,所有的缘因为那个叫胡兰成的情人。文学与情人就是酒精与魔咒,把张爱玲折磨得生不如死。缘因何而起?果又因何而结?这是一团剪不断、理还乱的麻丝。人生,就是一连串的偶然导致的必然,他们的姻缘或孽缘,早就已注定,个人的选择其实是命运的选择,命运之手冷漠无情地操纵着一个人的人生轨迹。

所有的缘起就在那个春天的午后,那天太阳很好,南京石婆婆巷胡家草地上草色青青。胡兰成搬了把椅子坐着喝茶,身后那座花木掩映的欧式风格房子就是他与应英娣的家。后来在《今生今世》里,他记得很清楚:“前时我在南京无事,书报杂志亦不大看。这一天却有个冯和仪的寄了《天地》月刊来,我觉得和仪名字好,就在院子里草地搬过一把藤椅,躺着晒太阳看书。先看发刊辞,原来冯和仪又叫苏青,女娘笔下这样大方利落,倒是难为她。翻到一篇《封锁》,笔者张爱玲,我才看得一二节,不觉身体坐直起来,细细地把它读了一遍又读一遍,见了胡金人,我叫他亦看,他看完了赞好,我们心不足。”

胡兰成不是科班出身,算自学成才,但他在广西五年遍读史书,文笔才情好生了得,他的文字让汪精卫叫好,遂招他过来成为文胆。他看张爱玲的《封锁》只看到一二节就坐直了身子,并且细细地把它读了一遍又一遍,只能说明,张爱玲的小说确实写得好。这样的好文字让胡兰成喜爱,想结识她这个人,去信问苏青,这张爱玲是何许人也?像个小男生似的喜出望外、喜不自禁:“我只觉得这世上但凡有一句话,一件事,是关于张爱玲的,便皆成为好。”很快,第二期《天地》又到了,上面又有张爱玲的文章,这一次还登了她的照片。胡兰成说:“这就是真的了。”原来《封锁》写得那么好,他以为不是真的,如同做梦一样,这一回,又是文字还配有照片,他才觉得是真的,看了一遍又一遍,如同小男孩发现了好东西,捂在手里,揣在怀里,生怕别人抢了。在无人之地,又偷偷拿出来瞄上几眼,“所以我一回又一回傻里傻气地高兴,却不问问与我何干”。

胡兰成从此心里就装下了张爱玲,如此天人一般的天才,他非得亲眼得见不可。从南京回到上海,一下车直接去找了苏青,向苏青问起张爱玲。苏青一句话就回了他:“张爱玲不见人的。”胡兰成不罢休。他是什么人?他怎么会就此罢休?再一次问苏青要张爱玲地址,“她亦迟疑了一回才写给我”。苏青迟疑,是因为对胡兰成不放心,对胡兰成不放心是因为对所有的男人不放心。苏青久历江湖,阅人无数,对男人她是了如指掌。她曾经说过这样的话:“没有男人是不好色的。”这话听起来好像是埋怨男人都是下流坯子,却不知上帝就是如此造就男人的,给他们安了“太”字里的那一点,还给他们安上了一颗色眯眯的心。爱玲还是小姑娘,哪里敌得过情场老手?万一始乱终弃,岂不是害了她的文友加闺密?可是苏青也只是迟疑了一回,也许几经胡兰成缠磨,最后她还是没经张爱玲同意便把地址写给了胡兰成:静安寺路赫德路口一九二号公寓六楼六五室——这是苏青的爽快与粗放,一个清秀玲珑的美人胎,却长了一颗粗喇喇的男人心,这是苏青的表里不一,却又是表里如一。胡兰成得到了张爱玲的地址,就如同得到一个宝贝,马上屁颠屁颠跑到爱丁顿公寓。可是没想到正如苏青说的,“张爱玲不见人的”,胡兰成吃了个闭门羹。但是他也不生气,马上写了个字条,从门缝底下递进去。

其实这时候张爱玲是在家的,但是她没有约定客人见面,绝对不会在家中轻易见人。见人对她来说,是极其隆重的一件事。曾经和女作家潘柳黛相约一聚,张爱玲在家盛装打扮,一件柠檬黄袒胸裸臂的晚礼服,浑身香气袭人,手镯项链,满头珠翠,盛装打扮。可是潘柳黛却迟到了,这让张爱玲分外生气。后来潘柳黛来了,她叮嘱阿姨开门对潘柳黛说:“张爱玲小姐现在不会客。”仅仅因为迟到就让张爱玲大为光火,何况像胡兰成这样不请自来的骚扰者,张爱玲是无法忍受的。不过她也很好奇,正在猫眼后面偷窥这个神秘来宾。人还没看清楚,却发现一只折成田字草形状的纸条从门缝下塞进来,直抵她的绣花鞋——这倒是非常调情、非常艳情的一幕。张爱玲愣了片刻,弯腰拾起来,就看到胡兰成龙飞凤舞、飘飘若仙的胡体字:

爱玲先生赐鉴:

贸然拜访,未蒙允见,亦有傻气的高兴。留沪数日,盼得一叙。

胡兰成拜下

大美西路美丽园电:13472

一向孤芳自赏、拒人千里的张爱玲看到这封信马上有点按捺不住,隔了一日便打电话给胡兰成,说要来美丽园看望他。胡兰成自然巴不得,放下电话像个小男生似的乐得一蹦三尺高,然后屁颠屁颠的,“一回又一回傻里傻气地高兴”。他其实是不傻的,因为他想下钩钓鱼,而鱼儿也正想上钩,正是一拍即合。两个人二月里才相识,春天未完,便如胶似漆,这一场桃花劫就像花开荼靡,虽烂漫,却终要收场。

2.所有的男人都是好色的

胡兰成来看苏青,苏青就是一碗蛋炒饭打发了他。这一点胡兰成记得很清楚:“苏青很高兴,从她的办公室陪我上街吃蛋炒饭。”胡兰成可能吃得狼吞虎咽,就如同乡下饿急了的孩子。苏青正是从他难看的吃相上判断,他应该就是个乡下穷孩子。

苏青这个人很大气,很爽利,不喜欢婆婆妈妈。如果要是张爱玲请客,必定要提早几天准备,在家换衣裳、化妆,然后得准备精美瓷碟和点心。当然,牛酪红茶肯定是少不了的。而苏青,只是轻巧巧一碗蛋炒饭就打发了这个大人物,两个女人的风格作派立马呈现,一览无余。但是对胡兰成这样的男人来说,一顿饭可以用蛋炒饭打发,但是长久的交游,肯定无法如此轻易打发他。胡兰成没费太大的周折就搞定了张爱玲,他也没有让苏青闲着。苏青说过这样的话:“所有的男人都是好色的。”这话应该是苏青的经验之谈。当年她写男女关系的长篇小说《结婚十年》在上海超级畅销,前后印刷了十八版。之所以如此超级畅销,就是因为作为历经沧海的女人在“阅人无数”后的经验之谈引发了所有男女的共鸣。以她的老辣眼光,不会看不出胡兰成的小心眼与小伎俩。胡兰成猎艳成瘾,自然不会放过苏青这块嘴边的肥肉。苏青是离异单身,单身女人是寂寞的,更渴望男人。更何况苏青的美也是胡兰成所欣赏的,胡兰成曾说过,苏青“鼻子是鼻子,嘴是嘴,无可批评的鹅蛋脸,俊眼修眉,有一种男孩的俊俏——在没有罩子的台灯的生冷的光里,侧面暗着一半,她的美得到一种新的圆熟与完成。”这样的美对好色的胡兰成来说,有很大的杀伤力。苏青在一九四七年秋天出版的《续结婚十年》中,以“谈维明”来影射胡兰成。以苏青一向为人直爽、口无遮拦的个性来看,《结婚十年》乃至《续结婚十年》,其实都可以看做是她的人生实录。这个谈维明“当过什么次长,也做过什么报馆的社长”,“他虽然长得不好看,又不肯修饰,然而却有一种令人崇拜的风度。他是一个好的宣传家,当时我被说得死心塌地地佩服他了,我说他是一个宣传家,那是五分钟以后才发觉的,唉,我竟不由自主地投入了他的怀抱。”

这个男人明白无误就是胡兰成,孤男寡女在夜晚相聚,能干什么呢?双方都是过来人,一切心知肚明,两人自然而然地上了床:

春之夜,燠热异常。房间似乎渐狭窄了,体积不断地在缩小,逼近眼前,使人透不过气来。我闭着眼睛,幻想着美丽的梦。美丽的梦是一刹那的,才开始,便告结束。

激情过后,这对男女在床上发生以下一番对话:

谈维明抱歉地对我说:“你满意吗?”我默默无语。半晌,他又讪讪地说:“你没有生过什么病吧?”我骤然愤怒起来,什么话?假如我是一个花柳病患者,你便后悔也已嫌迟了。我对他说:“我恨你,我恨不得能有什么东西可以传染给你。”他笑道:“这有什么好生气的?你不要以为你朋友都是有地位的,其实愈是有地位的人愈有患此病的可能,这是一种君子病,君子讳疾忌医,所以难以断根。”我恨恨地说道:“不信请你验验看。真的,我要请你验过明白才好。”

我开始讨厌他的无聊,转过脸去,再也不肯理他。他轻轻地问:“你疲倦吗?”我心里暗笑男子的虚荣可怜,无论怎样在平日不苟言笑的人,在这种场所里总也是爱吹牛的。从此我又悟到男人何以喜欢处女的心理了,因为处女没有性经验,可以由得他们独自瞎吹,他是可怜得简直不敢有一个比较的,他们恐怕中年女人见多识广,欢喜讲究技巧,其实女人的技巧有什么用?你的本领愈高强,对方的弱点愈容易由此暴露出来,结果会使得你英雄无用武之地。女人唯一的技巧是学习“一些不知道”,或动不动就娇喘细细了,使得男子增加自信力,事情得以顺利进行。欢场女子往往得有“小叫天”、“女叫天”等雅号,大概是矫枉过正,哼得太有劲了,所以别人如此调侃她,这种女人是可怜的,男人也可怜,假如他相信她的叫喊真是力不胜任的话。

“你恨我吗?”他严肃地说。

“……”

“恨我什么呢?”

“你不负责任。”

“我要负什么责任?”他忽然贴着我的脸问,“同你结婚吗?”

“谁高兴同你……”

“这样顶好。”他又严肃地说,“我可从来没有想到要同你结婚过。你不是一个安分守己的女人,怀青。谁会向你求婚便可表明他不了解你,你千万别答应他,否则你们的前途是很危险的。一个聪明能干的女人又何必要结婚呢?就是男人也是如此……”

“那么你又为什么同我……”

他哈哈大笑道:“这因为我欢喜你。怀青,你也欢喜我吗?”

我骤然大脸闪开来,笑道:“我是不满意。在我认识的男人当中,你算顶没有用了,滚开,劝你快回去打些盖世维雄补针,再来找女人吧。”

他显然愤怒了,但却又装得鄙夷不屑地说:“你怎样可以讲这样的话?”

“我本来是一个这样的女人,哈哈!”

他郁郁地走了;听他脚步声去远后,我这才伏枕痛哭起来。

3.胡兰成像只夜猫子

胡兰成在《今生今世》中曾经写过,“当初有一晚上,我去苏青家里,恰值爱玲也来到。她喜欢也在众人面前看着我,但是她又妒忌,会觉得她自己很委屈”。在女友家相逢老情人,张爱玲立刻泛出醋意,一时来不及掩饰,被胡兰成看出来了,苏青也看出来了。不知道这件事最后如何收场,那时候的胡兰成像只夜猫子,总是在黄昏天黑时分蓦然出现在苏青的家,或者是张爱玲家。

苏青把她与胡兰成上床的那一章命名为《黄昏的来客》,他总是在黄昏时分出现。那时候到苏青家的男作家非常多,胡兰成只是其中的一位。苏青一开始对他的印象非常好,这样描写他:

然而不久,我终于遇到一个知道我的人,叫做谈维明。他的脸孔是瘦削的,脑袋生得特别大,皮肤呈古铜色,头发蓬乱如枯草,是不修边幅的才子典型,然而他却有着惊人的聪明,加以博学多能,于社会经济文学美术等无所不晓,这可使我震慑于他的智慧,心甘情愿地悦服了。他天天到我家来,坐谈到午夜,浓浓的茶叶,强烈的香烟味,使两人兴奋而忘倦。潘子美有时也来看我,遇见谈维明在座,我替他们介绍,他们随便交谈几句,觉得格格不入,潘子美只好随口敷衍,谈维明则是索性冷淡他。

胡兰成此时阅人无数,性事频繁,对女人心理的把握准确细腻,看似随心所欲地来访友,其实每一步骤都精心谋划布局,他要的就是最后的“攻城拔寨”。对于孤身一人的苏青来说,胡兰成的出现她几乎无法抗拒。所以谈维明在睡了她之后才会这样问她:“你满意吗?”这和他勾引张爱玲如出一辙。在经过了长长的你来我往的铺垫之后,有一天黄昏,胡兰成告别张爱玲回家。在门前,他看着张爱玲忽然说:“把眼镜拿掉,好么?”张爱玲很听话地拿掉眼镜,胡兰成猝不及防地吻她。张爱玲大吃一惊,像触了电似的,全身一阵酥麻。

这其实也是胡兰成对女人循序渐进的进攻,他现在早不是在杭州读书时那个在女生面前手足无措、不得要领的小男生了。他阅人无数,当然也包括女人,他知道一个男人如何在女人面前装风度,他知道如何讨好女人、打动女人又不露痕迹,他什么都知道。有一次他送了张爱玲几本画册,然后拉着她的手看,注意到她孔雀蓝喇叭袖里的手腕十分瘦削。见他在细看,张爱玲说:“我平时不是这么瘦的。”他马上跟了一句:“是为了我吗?”她一下子脸红了,低下头,两个人就像在演戏。胡兰成恰到好处地看了张爱玲一眼,然后开始吻她。两只孔雀蓝袍袖软弱地溜上胡兰成的肩膀,围在他颈项上。胡兰成说:“你仿佛很有经验。”张爱玲说:“电影上看来的。”胡兰成也像电影上情侣一样吻张爱玲,他揽着她的腰坐到他的膝盖上,脸贴着脸,他的眼睛在她面颊旁边亮晶晶地像个钻石耳坠子。张爱玲说:“你的眼睛真好看。”两个人都不再说话,寂静中听见别处无线电里的流行歌,在这个时候听到那些郎呀妹呀的流行歌,他们两人都笑起来,因为他们正是郎或妹地缠绵着。

这是两个人最好的光阴,张爱玲的姑姑张茂渊是知道的,但是她从来不干涉,她对他们交往的态度一直是中立的,即不赞同也不反对。这样的态度看似中立其实也可以看成默认与支持。因为每次胡兰成来,姑姑便早早待到自己的房间不再出来,家中门窗紧闭,灯光幽暗,恰到好处地为两个人谈情说爱提供了温馨的氛围,让胡兰成没有任何顾虑地来密会张爱玲。甚至从南京归来不回家,直接来到张爱玲这里。张爱玲也会把细枝末节说给姑姑听,比如他有老婆,比如他三十九岁。姑姑也不说什么,只是喃喃地:“一般到这阶段,人就有惰性了。”

张爱玲完全不在意做他的情人,在后来的小说《红玫瑰与白玫瑰》的开篇,她这样写道:“也许每一个男子全都有过这样的两个女人,至少两个。娶了红玫瑰,久而久之,红的变了墙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还是‘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沾的一粒饭粘子,红的却是心口上一颗朱砂痣。”但是事后想起来很郁闷,又发出这样的肺腑之言:“外表上看上去世界各国女孩的地位高低不同,实际上女人总是低的,气愤也无用,人生不是赌气的事。”

人生确实不是赌气的事,关键是恋爱中的女人总是自己和自己赌气,然后被自己打败——她想象中前世今生的爱情,最后以千疮百孔收场,甚至还倒贴了30万元,算是补偿胡兰成的青春损失费。她说过这样的话:“能够爱一个人爱到问他拿零用钱的程度,那是严格的考验。”她没有主动提过要零用钱,所以她只能从朱砂痣变成蚊子血。

4.因文惹祸,伴君实则如伴虎

胡兰成与苏青一见如故,是因为他们早在文字里神交已久。苏青虽然不太懂政治,但她却和张爱玲不得要领地想解救过胡兰成,这大概出于文化人间的一种义气。

胡兰成漂泊多年,贫困如影随形,最后因文得宠,成为汪精卫的文胆,但是也因文惹祸上身,所谓伴君如伴虎——文人的骨气让他在官场不能兼容,得罪了一帮官痞,官越做越小,最后又沦落到靠写文章来安身立命。接替他宣传次长职位的郭秀峰网开一面,给他开价五千元一篇。胡兰成试写了一篇时论交稿,几天后郭秀峰告诉他,不能刊载,但是钱还是给了他。胡兰成这时才开始暗自吃惊,他明白,自己已不见容于汪政府。身不能容,政见也不能容,汪精卫既抛弃了他,汪伪集团一帮人也不待见他,他已被排挤出局。免职后半年内他苦苦钻营,结果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但是他万万没有想到,又一场牢狱之灾在等着他,口口声声称他为“自己人”的主子,转眼之间凶相毕露,面露杀机。

事情起因也是郭秀峰,两人到日本大使馆参加每星期一次的恳谈会,一番慷慨陈词,让他结识了大使馆清水董三和池田笃纪,很快就成了推心置腹的朋友。

胡兰成此时正愁着下一步何去何从,池田这里或许是一条出路,一条很好的出路。他的长项是写文章,池田相中他的也就是才情和眼光。眼光与才情是紧密结合的一体,正因为这一点,池田才与胡兰成过从甚密。胡兰成决定仍然从文章上寻找突破口,那晚他读了太平天国李秀成临刑前所作的自供状,感慨万千。最后提笔写了一篇文章,将汪精卫的“和平运动”与太平天国比作“兴”,直指“和平运动”事与愿违,最终结果必然是日本帝国主义败亡,汪伪政府覆灭。若要挽救,除非日本如明治维新那样实行昭和维新,断然从中国撤兵,而中国则召开国民会议如孙中山当年那样,等等。这篇写了三天的长文完稿后他故意放在案头显眼处,池田过来一眼就看到,认为分析得入情入理,提出来要带回家细看,胡兰成同意了。他不可能不同意,他的成败在此一举。

池田拿回家后又看了几遍,十分欣赏,认为有义务向上级报告,便将其译成日文,送给了清水和日本大使谷正之看。这篇文章后来在日本政界哄传,谷正之激动之下甚至拿给汪精卫看了。池田讨好似的来告诉胡兰成,胡兰成得知汪精卫看到,一下子傻掉。那天晚上和池田散步结束,两人分手时,胡兰成说:“这一段我要每天来看你,我若去上海,必通知你。我若有一天不来看你,你就要来看我。”不管池田是否懂得其中含意,他把话就说到此。池田不问详细,他也不便说穿。果然不出所料,几天后林柏生出面,来信请胡兰成下午三点去他家。胡兰成心有预感,但他还是如约来到林家。林柏生不在,这也是老套路,他等了一会,就要起身回家。突然闯进来两个大汉,将他带到上海路南京特工机关监押了起来。他事后得知,这是汪精卫亲自下达的逮捕令。

苏青和汪政府的人来往颇多,这也是后来被人民政府揪住不放的原因。胡兰成下狱,她很快就知道了。那天她正在饭桌兼办公桌边忙着,张爱玲来了。家里孩子哭,女佣叫,稀饭锅和书本、稿纸胡乱放在一起,小孩子的棉鞋也扔在一旁。苏青随手推开,也不难堪,腾出一只椅子让张爱玲坐。张爱玲说:“我稿子写得晚了,怕寄来耽搁你时间,特地送来。”苏青很开心,告诉张爱玲,她的办公室马上有着落了。小孩子又哭闹,苏青抱起来哄着,说:“你在《杂志》上的小说《金锁记》我看了,只有四个字:五体投地。”张爱玲说:“写得不好,稿子都送出去了,还追着人家要改。”一句话说到苏青心里,苏青惊叫道:“是呀,是呀,我也是,还追到过印刷厂。早上洗米想好的句子,饭熟了就推翻了。”听到墙上挂钟响,苏青把孩子往女佣手中一塞:“对不起,改天我请你吃饭。”张爱玲见她有事,也起身告辞。苏青忽然追上她:“等一下,等一下,我有个朋友胡兰成在南京被抓了,几个热心的朋友让我去找一找周院长周佛海,我跟周太太杨淑慧关系很熟,发过她不少文章,她倒是读过你的小说,跟我聊起过。我去走她的关系,直接见院长,你是上海滩名作家,有你帮上一句,分量肯定不一样。”张爱玲没拒绝,只是说:“这个人触了什么罪?”苏青叹了口气说:“什么罪?他这人啊,是苏秦的舌头秦武阳的胆,除了落文字狱,犯不上别的罪。”张爱玲点点头说:“我是不会说话的,陪你一趟倒是可以。”

两个不懂政治的女作家,开始为一个未曾谋面的男作家东奔西走。她们不会知道,就是这个身在狱中的男人,最后令她们生不如死,万箭穿心。

5.老虎打不动,苍蝇倒拍得勤

那天的谈话不知道有没有效果,胡兰成是秀才造反十年不成。而两个摇笔杆子的小姐太太来为秀才说情,这事情肯定不靠谱。老奸巨猾的周佛海时任南京汪政权行政院院长,他不会把女作家放在眼里。但是他对女人与胡兰成一样,丝毫不缺少兴趣。在他眼里,女作家的身份,只是女人一件时髦的装饰品,他老婆杨淑慧也算一件。

周公馆里全是搜罗来的古董字画,张爱玲自然和周院长这样的人搭不上话,只得在古董架上东看西看。周佛海可能高看张爱玲一眼,凑上来说:“端砚,鱼脑冻和胭脂晕,是最好的两种,都出自大西洞。张小姐是大作家,想必对文房四宝是有研究的。”张爱玲摇头发笑:“我们这一辈用的都是派克钢笔。”周佛海点头说:“是啊是啊。”周太太杨淑慧和苏青从内室里出来,说:“你这木渣渣的脑袋,也好跟人家才女攀谈?”周佛海说:“我看人家张小姐对砚台有兴趣。”张爱玲夹在中间有点难堪,解嘲说:“中国真是,连砚台的名字都叫得这样好,鱼脑冻,胭脂晕。古人的好,今人永远是追不上的。”苏青说:“所以你把老清装都穿上啦。”周佛海说:“小姐们穿穿是新鲜,我们要是穿上,那可就是搞复辟啦。”杨淑慧听到此把脸一沉:“三句话不离本行,我倒要问问你,胡兰成犯的是什么罪,要把他关起来?没事就把人家给放了,你们这些人,老虎打不动,苍蝇倒拍得勤。”周佛海坐着,低头喝茶,末了说:“也没什么大事,不过是汪先生要找他谈谈。”周太太补了一句:“不可能一谈就谈了一个月吧?”

杨淑慧与苏青交情不浅,也是为了展示她在制伏堂堂院长的本事,大家好像都在做戏。现在戏做完了,各自大眼瞪小眼。后来张爱玲听苏青说,这个周佛海别看在外面人五人六,在家里怕老婆怕得要命。据说有次在外面养了个小的——他本来就是上海著名红灯区会乐里长三堂子的常客,这件事其实是上过小报的。那里有个名妓叫真素心,与周佛海相好了大半年。闻听院长大人喜欢舞文弄墨,死活要他写副对联。周院长字不太行,但是文才不错,一挥而就写了副对联:“妹妹真如味之素,哥哥就是你的心。”把真素心三字都嵌进去,真素心一看开心死了,马上挂在房间里。一个大人物的对联挂在妓院里,一时在海上传为笑谈。时间一长,周佛海厌倦了真素心,又搭上了京剧坤角小伶红,两人一见倾心,立成好事。小伶红是个年仅二十的女孩子,任他摆布。周院长怕老婆,找了个地方将小伶红包养起来,只是常常过去幽会。时间一长,此事还是被杨淑慧得知,她大发淫威,叫了一帮人拎了七八只马桶,来到金屋藏娇之地叫开门,将赤条条的一对男女堵在屋里,七八只马桶像七八个炸弹在屋子里“轰炸”,粪汁喷溅,臭气熏天。堂堂的行政院长吓得屁都不敢放一个,灰溜溜地回到家,再也不敢在外拈花惹草。

不知道是不是张爱玲与苏青的说辞起了作用,胡兰成不久就真的被放了出来。但是苏青却和周佛海有了联系,时常来他们家玩。杨淑慧喜欢写作,隔三差五地请苏青过来吃饭。但是每次周院长都是规规矩矩的,没对苏青动过什么念头,也是因为周太太实在厉害。

有一次,苏青和一帮文人游苏州,回上海后杨淑慧又邀请她来玩。杨淑慧意味深长、话里有话地问苏青:“苏州之游快乐吗?风景优美之地很容易激发人的感情吧?”苏青不明就里,杨淑慧说:“有一个《中国报》馆里姓范的,他常跟你一块儿玩吧?”苏青说:“是的,他这次也是同去了苏州。”杨淑慧突然问她:“听说你要同这位先生结婚?”苏青大吃一惊,这是不可能的事,他一个胆小怕事的读书人,又老又穷,家里还有老婆孩子,怎么可能同她结婚呢?但是杨淑慧如此追问,肯定不是空穴来风。苏青逼问她从哪得知的,杨淑慧又不肯细说,只说是有人告诉她的。后来还是周佛海替苏青解了惑,周佛海告诉她,是陈公博说的。周佛海说:“他得到这个消息,但是我们不信,苏小姐,你不必在意,我们大家本来是说着玩的。”苏青认定周佛海一定了解她,他了解一切女人,女人是可怜又可叹的。那天苏青在周佛海家吃了饭,周佛海多喝了几杯酒,然后抄录了一首吴三桂的诗送给苏青:

李陵心事久风尘,

三十年来讵卧薪,

复楚未能先覆楚,

帝秦何必又亡秦。

丹心已为红颜改,

青史难宽白发人,

永夜角声悲不寐,

那堪思子又思亲。

这些交往应该发生在胡兰成坐牢之前,有了这些交往,胡兰成坐牢,苏青才会带着张爱玲来求情于周佛海。

6.低到尘埃里,尘埃里再开出花来

这一切张爱玲并不知道,她自然蒙在鼓里。她和胡兰成一样,也有着傻傻的高兴,认为只要胡兰成好就好,甚至希望天下的女人都来爱他,她也不会吃醋。这时候她已经中了胡兰成的蛊惑,胡兰成只是似是而非的一句:“你怎么这样高呢?这怎么可以?”这是含蓄的挑逗,或者说是文艺式的勾引。以老男人对文艺女青年的把握,张爱玲肯定是吃这一套。果然,张爱玲上钩了,胡兰成提到《天地》上刊登的那张照片,张爱玲马上取出来给他,还在背后写了字:“见了他,她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但她心里是欢喜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来。”

张爱玲这样写不但是被动上钩,简直是主动引诱。这时候她已去过胡兰成家,没听说过小白云情有可原,碰巧没遇着神神叨叨的全慧文也可以理解,但是那一屋子小萝卜头式的小孩子,她就一个也没见着吗?既知道他是已婚的有家有室的男人,你仍然与他眉飞色舞、眉目传情,你是什么意思?如果说胡兰成愿打,你是心甘情愿地愿挨——从内心里来说,胡兰成是不喜欢张爱玲这样的女人的,她漂亮不及应英娣、周训德,温柔不及唐玉凤、范秀美,她就是披着女作家一身华丽外衣,就这一点让胡兰成高看一眼。胡兰成也说过:“我一见到张爱玲的人,只觉与我所想的全不对,她进来客厅里,似乎她的人太大,坐在那里,又幼稚可怜相。待说她是个女学生,又连女学生的成熟亦没有。”“她又像十七八岁正在成长中,身体与衣裳彼此叛逆。她的神情,是小女孩放学回家,路上一人独行,肚子在想什么心事,遇见小同学叫她,她亦不理,她脸上的那种正经样子。”

胡兰成打心眼里不喜欢张爱玲,但是他惊羡她的才情。他也和她调情,那是混迹江湖的老男人的本性与习惯,他自己并不当真。但是张爱玲一开始就喜欢上他,一开始就主动,巴巴地跑上门去看他,两人天上地下说得花好稻好。后来在《小团圆》里,张爱玲还原了这一幕:

九莉到他上海的住宅去看过一次,见到秀男,俏丽白净的方圆脸,微卷的长头发披在肩上,穿着件二蓝布罩袍,看上去至多二十几岁。那位闻先生刚巧也在,有点窘似的偏过身子鞠了一躬,穿着西装,三十几岁,脸上有点麻麻癞癞的,实在配不上她。

“她爱他的叔叔。”九莉这样想。

他讲他给一个朋友的信上说:“我跟盛九莉小姐恋爱了。”顿了顿,末了有点抗议声说。她没说什么,心里却十分高兴,她也恨不得要人知道。而且这是宣传。她的腿倒不瘦的,袜子上端露出的一块更白腻。微风中棕榈叶的手指,沙滩上的潮水,一道蜿蜒的白线往上爬,又往后退,几乎是静止的。她要它永远继续下去,让她在这金色的永生里再沉浸一会儿。

有一天又是这样坐在他身上,忽然有什么东西在座下鞭打她。她无法相信——狮子老虎掸苍蝇的尾巴,包着绒布的警棍。看过的两本淫书上也没有,而且一时也联想不起来。应当立刻笑着跳起来,不予理会。但是还没有想到这一着,已经不打了,她也没有马上从他膝盖上下来,那太过明显。

这时候张爱玲去看苏青,苏青提醒她说:“现在外面都说你跟他非常接近。”苏青拿出几张小报给张爱玲看,张爱玲并不在意,她根本就不看这种小报。可能小报上经常骂苏青,苏青家里乱丢着这种小报。她就是这样爱上他,莫明其妙也不可救药,反正就是爱上了他。他从她这里离开,她会把一烟灰盘的烟蒂都保留下来,装在一只信封里。后来有一天他离开时,她把抽屉打开,把装满了烟蒂的信封给他看。他笑了,他吃定她不会拒绝他。她也真的就不会拒绝他,在他面前,她很低很低,一直低到尘埃里。后来她在文章中说出这样的话:“权势是春药”,“到女人心里的路通过阴道”。

7.到女人心里的路通过阴道

此话绝对不像是张爱玲说的,张爱玲的话语虽然不免刻薄,但是也不能露骨如此。但是千真万确又是她所说,而且是白纸黑字写在书中:这样的雷人雷语是她张爱玲说的,而且用在她身上其实一点也没错,甚至可以这样放肆地说一回,这也是张爱玲刻骨铭心的体验——说白了也没什么可羞,女作家从来都是身体写作,特别是张爱玲这样以写作为生的作家,以写作为生,也以身体谋生,她在书中这样说过:“谋生之外亦谋爱”,她与胡兰成的交往多半亦是如此。得知胡兰成坐了大狱,她和苏青两个不懂政治的女人跑到周佛海家里想救人,借口说是他有才气——才气是一方面,官气亦不可回避,如果胡兰成真是引车卖浆之流,那再看看张爱玲那张大脸,不横眉立目也能刮得下一层霜。人之本性即便在张爱玲身上亦不能例外,这样想着真要为人悲哀。《小团圆》里写盛九莉与邵之雍交往,邵之雍每日上班似的过来聒噪,甚至一坐坐到天黑不走,让盛九莉烦不胜烦,但是因为他的宣传次长身份,一向不屑见人的盛大小姐也不得不隐忍不发,“九莉从来不留人吃饭,因为要她三姑做菜,但是一坐坐到七八点钟,不留吃晚饭也成了一件窘事。再加上对楚娣的窘,两下夹攻实在受不了”。但她不知道,此乃邵之雍的谋略,吃定了她无法拒绝。后来张爱玲说:“权势如春药”,它坚不可摧的力量在于,主人要凭借权势夺取他所想要的一切,权势如春药,催发了他的DNA,在这种强大的生命原动力面前,女人与性是手到擒来的东西,没有女人能抗拒得了。在很多时候很多男人眼里,女人其实就等于性,包括“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要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无涯的荒野里”的张爱玲。

所以在《小团圆》里,我们清晰地看到了一个男人,是怎样将女性阴道化成抵达心灵的通道:

次日他一早动身,那天晚上忽然说:“到我家里去好不好?”近午夜了,她也没跟楚娣说要出去一趟,两个人悄悄走了出来。秋天晚上冷得舒服,昏暗的街灯下,没有行人也没有车辆,手牵着手有时候走到街心。广阔的沥青马路像是倒了过来,人在蒙着星尘的青黑色天空上走。他家里住着个相当大的弄堂房子,女佣来开门,显得非常意外。也许人都睡了,到客厅坐了一会,倒了茶来,秀男出现了,含笑招呼。在黄黯的灯光下,仿佛在家都是久别重逢,有点仓皇。之雍走过一边和秀男说了几句话,她又出去了。之雍走回来笑道:“家里都没有我睡的地方了。”隔了一会儿,他带着她到三楼一间很杂乱的房间里,带上门又出去了。这里的灯泡更微弱,她站着四面看了看,把大衣皮包搁在五斗橱上。房门忽然开了,一个高个子的女人探头进来看了看,又悄没声的掩上门。九莉只瞥见一张苍黄的长方脸,仿佛长眉俊目,头发在额上正中有个波浪,猜着一定是他有神经病的第二太太,想起简爱的故事,不禁有点毛骨悚然起来。

之雍随即回来了,她也没提刚才有人来过,他找了两本埃及童话给她看。木栏杆的床不大,珠罗纱帐子灰白色,有灰尘的气味。褥单似乎是新换的,她有点害怕,到这里像做了俘虏一样,他解衣上床也好像有点不好意思。但是不疼了,平常她总是要他不要关灯,“因为我要看见你的脸,不然不知道是什么人”。他微红的微笑的脸俯向她,是苦海里长着的一朵赤金莲花。“今天怎么不痛了?因为是你的生日。”他说。他眼睛里闪着兴奋的光,像鱼摆尾一样在她里面荡漾了一下,望着她一笑。他忽然退出,爬到脚头去。他的头发拂在她的大腿上,毛毵毵的不知道什么野兽的头,兽在幽暗的岩洞里的一线黄泉就饮,汩汩的用舌头卷起来。她是洞口倒挂着的蝙蝠,深山中藏匿的遗民,被侵犯了,被发现了,无助,无告的,有动物在小口小口的啜着她的核心——

在这一组色情描写里,我们看到男人是如何通过阴道直抵女人心灵,而此刻的盛九莉,则放荡如妓。其实张爱玲从小就对妓女充满美好想象,父亲在家花天酒地时,她会悄悄藏身于窗帘背后窥探——这不仅仅是每个女人潜意识里都有做妓的想象,而是一类女人对另一类女人精神上的认同,一个柔弱女孩成为强大女人,正是从这一刻开始。而男人也只有通过阴道,才能真正进入女人心灵——如果你要征服女人,不动真刀真枪绝对不行。

8.民国世界临水照花人

胡兰成妙笔生花,赞美起张爱玲就是锦上添花花开万千。他曾经写过一封信给张爱玲的密友炎樱:“爱玲是美貌佳人红灯坐,而你如映在她窗纸上的梅花,我今惟托梅花以陈辞。佛经里有阿修罗,采天下花,于海酿酒不成。我有时亦如此惊怅自失。又《聊斋》里香玉泫然曰:‘昔,妾花之神,故凝;今,妾花之鬼,故散也。君日以一杯水溉其根株,妾当得活。明年此时报君恩。’年来我变得不像往常,亦惟冀爱玲以一杯水溉其根株耳,然又如何可言耶?”炎樱没理他,张爱玲也没有理他,他怅然若失。

胡兰成赞美张爱玲从来不遗笔墨:“三国东吴最繁华,刘备到孙夫人房间竟然胆怯,张爱玲房里亦像这样有兵气。”“后来观世音菩萨用荷叶与藕做成他的肢体,张爱玲亦是这样的莲花身。”“爱玲极艳,她却又壮阔,寻常都有石破天惊。”“爱玲是民国世界临水照花人。”后来他在《评张爱玲》中说:“张爱玲先生的散文与小说,如果拿颜色来比方,则其明亮的一面是银紫色,其阴暗的一面是月下的青灰色。是这样一种青春的美,读她的作品,如同在一架钢琴上行走,每一步都发出音乐。但她创造了生之和谐,而仍然不能满足于这和谐。她的心喜悦而烦恼,仿佛是一只鸽子时时要想冲破这美丽的山川,飞到无际的天空,那辽远的、辽远的去处,或者坠落到海水的极深去处,而在那里诉说她的秘密。她所寻觅的是,在世界上有一点顶红顶红的红色,或者是一点顶黑顶黑的黑色,作为她的皈依。”“但她和苏格拉底、卢梭他们都不同。纪元前四世纪的希腊只是在解体中,后面并没有新的时代,苏格拉底的理性没有现实的东西可以依附,随后是被吸收到基督教里去了。尼罗时代的罗马也是有没落而无新生,如显克微支的《往何处去》里所写的,人们倦怠于生活,盛行了讽刺,但终因时代没有前景,所以讽刺也渐渐稀薄,成为无害的惊句,过后是无结果地消失了。一个时代的没落之后倘使随来的是空虚,是开不出文学的花来的。”“鲁迅之后有她。她是个伟大的寻求者。和鲁迅不同的地方是,鲁迅经过几十年来的几次革命和反动,他的寻求是战场上受伤的斗士的凄厉的呼唤。张爱玲则是一株新生的苗,寻求着阳光与空气,看来似乎是稚弱的,但因为没受过摧残,所以没一点病态,在长长的严冬之后,春天的消息在萌动,这新鲜的苗带给了人间以健康与明朗的、不可摧毁的生命力。”“鲁迅是尖锐地面对着政治的,所以讽刺、谴责。张爱玲不这样,到了她手上,文学从政治走回人间,因而也成为更亲切的。时代在解体,她寻求的是自由、真实而安稳的人生。她是个人主义的,苏格拉底的个人主义是无依靠的,卢梭的个人主义是跋扈的,鲁迅的个人主义是凄厉的,而她的个人主义则是柔和、明净的。至此忽然记起了郭沫若的《女神》里的‘不周山’,黄帝与共工大杀一通之后,战场上变得静寂了,这时来了一群女神,以她们的抚爱使宇宙重新柔和,她就是这样,是人的发现与物的发现者。”

胡兰成这篇文章在《杂志》月刊发表后,引起一片哗然,把张爱玲与鲁迅、卢梭、苏格拉底相提并论,不被人痛骂才怪。但是胡兰成我行我素,又写了一篇《谈谈苏青》,那时候苏青的小说正在大红大紫,胡兰成说:“她的出身有底子,所以她的才气使她冒险,那冒险也是一种正常的冒险。并且因为她的出身的底子不是上海滩上阔人公馆的小姐,所以她的人生态度比较严肃;也不是清末仕宦之家的小姐,所以比较明朗。”“苏青不甘寂寞,所以总是和三朋四友在一起。可是她不喜欢和比她有更高的灵魂的人来往,因为她没有把自己放在被威胁的地位的习惯。她是一匹不羁之马,但不是天空的鹰或沙漠上的狮。她怕荒凉。她怕深的大的撼动。也不喜欢和比她知识更低的人来往,因为她从来没有想到过要领导别人或替人类赎罪的念头。也不喜欢和娘儿们来往,因为不惯琐琐碎碎。”虽然文字上没有评张爱玲的多,但是也把苏青拔高到比周作人还胜一筹的地步。虽然有点不着要领,但是夹在当时红透上海滩的两个才女中间,他确实颇为自得。

9.女娘笔下这样大方利落

除了胡兰成,张爱玲与苏青也互相写文章评说对方,张爱玲写了一篇《我与苏青》,胡兰成也写了一篇《评张爱玲》,又以胡览乘的笔名著文《张爱玲与左派》,还有实斋的《记苏青》,上海的报刊上一时涌现出评说张爱玲与苏青的小高潮。与胡兰成评苏青、张爱玲一味拔高相比,《中国女性文学史》作者谭正璧的《论苏青与张爱玲》,则非常客观与严肃,是最初研究张爱玲与苏青的学术论文。

谭正璧热心文学评论,最早关注上海滩涌现出的女作家群,张爱玲与苏青更是她关注的重点对象。当时《新中国报社》举办的女作家聚谈会和《传奇》座谈会,谭正璧都热心参加,并成为主持人。在论文一开头谭正璧说:“在个人主义风靡一时的现代社会里,即使是被压抑者反抗的呼声,也不免是属于个人主义的。读了目前最红的两位女作家——张爱玲和苏青的作品,往往要引起我这样的感想。”“两人中,张爱玲是专写小说的,因此她的思想不及苏青明朗;同时作品里的气氛也和苏青截然不同,前者阴沉而后者明爽,所以前者始终是女性的,而后者含有男性的豪放。苏青是个散文作家,写作小说在她似乎不过是偶然的兴会。但是在重视意识过于技巧的批评家的笔下,苏青却高过于张爱玲。我们如果把两者同样重视,那么张爱玲在技巧方面始终下着极深的工夫,而苏青却单凭着她天生的聪明来吐出别的女性所不敢吐露的惊人豪语,对于技巧似乎从来不去十分注意。就文艺来论文论,两个人的高下应该从这地方来判分和决定的。”

对于市井百姓和专家学者的高看,张爱玲显得有点冷静,即便在她与苏青最当红最交好的那几年,她也始终很清醒。她说过这样一句话:“沾到人就是沾到脏。”这里说的“人”肯定是所有的人,当然也包括她张爱玲和苏青。事实上在她提笔写《我看苏青》时,虽然不乏对苏青过度的赞美,但是语气也有所保留,甚至刻意贬损。她说:“她敷衍我,为了拉稿,我敷衍她,为了要稿费,那也是较近事实的,可是我总觉得,也不能说一点感情也没有。我想我喜欢她过于她喜欢我——”甚至她这样说:“《结婚十年》要比《浣锦集》差一点。”以苏青的性格,她不会看不出张爱玲曲里拐弯的伏笔。所以当胡兰成写信向她打听张爱玲时,她回信时近乎抢白地告诉他:“是女的。”胡兰成向她要张爱玲地址时,她一句话就堵住他:“张爱玲不见人的。”后来胡兰成死乞白赖,苏青“迟疑”了一回,才写给他。可是,事情的发展远远出乎她的意料,在“没有人与人交集的场合,才充满生命欢欣”的张爱玲与胡兰成却一见钟情,“张牵、张招”地爱得死去活来时,苏青听到传闻大大吃惊。两个顶顶要好的女作家,因为其中钻进来一个男作家,这三角恋就变得有点吊诡,以致后来完全变了味。两个女人后来也断了音讯,一直到人生的终结,这事情确实耐人寻味。

其实从张爱玲、苏青、胡兰成三人书中也可以看出端倪,苏青写《结婚十年》时,还不认识张爱玲,到写《续结婚十年》,和张爱玲差不多断了来往。《续结婚十年》就是苏青的回忆录,拉拉杂杂的,如果不和生活中的真实人物对照起来,几乎无法读下去。这部小说里所有的人物都来自生活的真实,下面就是对照表:

人物——原型

金世诚——陈公博

戚中江——周佛海

徐光来——朱朴

鲁思纯——陶亢德

潘子美——柳雨生

周凡——谭惟翰

木然——实斋

范其时——鲁风

秋韵声——关露

裘尚文——金性尧

周礼堂——纪果庵

谈维明——胡兰成

郭小姐——莫国康

郑烈——袁殊

张明健——吴婴之

钱英俊——周黎庵

不管熟的、半生不熟的人物,苏青来了个一网打尽。但是就是找不到她的闺密张爱玲,这是一件很奇怪的事。后来胡兰成写《今生今世》,除了“原来冯和仪又叫苏青,女娘笔下这样大方利落,倒是难为她”这不得不提的一句,几乎就再找不着苏青。张爱玲也是,《小团圆》把她自己陈芝麻烂谷子翻了个底朝天,除了一句“文姬说外界传你们走得近”,再没有提到苏青。据说,文姬就是苏青,两个曾经那么好的同性,到后来各自在作品里避开对方这个敏感人物,这其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这只能从张爱玲和苏青身上寻找。

苏青在一般人看来是百无禁忌,但是你在她笔下是找不到性爱细节的,唯一的一处就是写她与谈维明,也即胡兰成上床那一段,这一段“床戏”显得非常突兀,谈维明并非主角,而且他只出现这么一两次,好像就是为了做爱而刻意安排他出场一样。苏青在写这一段故事时,胡兰成已经远走浙江,在穷乡僻壤逃难,而张爱玲则尚在上海。看起来,这一段好像是专门写给张爱玲看的,甚至有故意“恶心”张爱玲的嫌疑——因为作为作者的苏青,她完全可以选择写什么、怎么写,这一段对胡兰成不留情面的性描写,其实苏青自己也付出了惨重的代价,毕竟要写胡兰成的性无能,必须自己试过才有说服力,而且还要进行广泛的比较才能得出结论。所以既伤了胡兰成,同时也伤及她自己,这一点苏青不会不明白。但她还是这么写了出来——张爱玲与胡兰成的爱情当时是秘密的,不过自己写的一纸婚书而已。然而随着抗战结束,两人的关系却反而被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当苏青了解到张、胡的恋情之后,苏青心里必定会有我不如张之感,那么最好的报复就是:我用过了,很无能,不屑再顾,由你拿去的不过是我的唾余而已,这样才能从心底里吐出一口恶气。而在写这段文章时,也就是苏青与张爱玲永远绝交的时候。二女侍一“夫”,这是任何女人都无法接受的事实,何况这两个女子还是红极一时、“好得换裤子穿”的海上女作家。

10.乱世里的盛世人

张爱玲说苏青是“乱世里的盛世人”,她就是这样的人,从不会悲悲切切自怨自艾,靠着手中一支笔在沦陷的上海滩上活下去,还要活得活色生香。她不是一个人,她后面有一窝小孩子,仅仅靠一支笔还不行,还要靠着男人,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性别在这里就是差别,也就是命中注定,她要遇上陈公博这样的男人。

一九四二年十月,离婚后的苏青在《古今》杂志上发表一篇《论离婚》,说男子即使有了外遇也不会轻易离婚,可以在外边养外室、喝花酒,却一般不会和自家老婆提及离婚。因为即使老婆已为糟糠,毕竟服侍自己一场,再不济也可管家带孩子,且有能力和财力拈花惹草的一般名门望族,休妻也始终是件不名誉的事情。

这一番替男人着想的换位思考让一个男人看得十分舒坦,这个男人就是当时的上海市长陈公博。他认为苏青写到他心坎上了,他可能有过很多次这样的经历吧,所以他马上把苏青引为知己——这样老辣、体贴还会写作的女人,是打着灯笼也难找的红颜知己,找这样的女人是最保险的。他坐不住了,找到《古今》杂志社的老板、交通次长朱朴,对苏青大加赞赏。苏青说话从来不会绕弯子,单刀直入,说出来婚姻的实质与真相,其实很多人都说过,但是可能说得过于含蓄。苏青说得率真,说到点子上,又有切肤之痛,对深陷婚姻围城的男女来说,想不说好都难。朱朴马上把这个消息反馈给苏青,让她写篇文章来奉承陈公博。苏青正愁着下一步不知该走向何处,能与大市长搭上关系,自然求之不得,马上写了一篇《古今的印象》,发表在《古今》周年纪念号上。苏青这样来形容她对陈市长的观感:从最开始在路上看到陈公博的照片,只有敬畏之心,“我们之间原有很厚的隔膜”,读了他的文章,“隔膜薄了好些”,读完他的文章,“我的观念完全改变了”,直至最后连“我对他的照片都换了印象”。女人的崇拜之情跃然纸上,更何况是才女,也是美女。人到中年的陈公博按捺不住,哪个男人不需要被崇拜,不喜欢被吹捧呢?陈公博从周佛海夫人杨淑慧那里得知苏青急需要找一份工作,便心领神会,提笔给苏青写了一封信:

和仪先生:

昨晤周夫人,知先生急于谋一份工作,我想请你做市府专员。我想你以专员的名义,替我整理文件,甚至就做这种工作,不居什么名也行。但有一件事——不是条件,请你注意,最要紧的是秘密。因为政治上的奇怪事太多,有些是可以立即办的,有些事是明知而不能办的,有些是可以等机会才可以办的,因此秘密是政府内为要的问题,请你考虑。如果可以干,请答复我。不愿干就做专员而派至各科或各处室办事罢。至于薪酬,千元大概可以办到。

著安!

陈公博启

苏青也没有什么犹豫,欣然接受了这一切,那天她特地模仿张爱玲做了身宝蓝色旗袍来见陈公博。她直接闯进陈公博办公室,卫兵想拦住她,她轻轻推了他一下,说:“陈市长约我来的。”卫兵马上退到一边。陈公博办公室的门开着,苏青没有直接进去,她看到陈公博埋头公文,就站在门口用手敲敲门。陈公博抬头看到她,露出开心的微笑。

苏青从此就在市政府上班,她在陈公博办公室帮他整理文件。她自然是保守秘密,说好是市府专员,但是她却成了陈公博的私人贴身秘书,常常跟随着陈公博来往于京沪之间。白天帮他处理文件,夜晚便同床共榻。这样的生活过了一段时间,某天突然收到一封密信,一位好心人提醒苏青,这样的生活对她来说太危险,提防有人暗中下毒手。苏青看了信非常害怕,但是她不敢对陈公博说。背靠这棵大树,她又不舍得放弃,便对陈公博提议,还是让她做市府专员最好,陈公博满足了她的要求。

但是事情很快就传了出去,小报上说她是陈公博的“露水妃子”,说得太难听,苏青想不在乎都很难,到处有人指着她窃窃私语。她无法再忍受下去,只好辞职。但是陈公博仍旧给她发一份薪水,苏青也不客气,照单全收。实际上她也客气不了,那么多张嘴向她要饭吃,她实在没办法。她和陈公博在一起有“天涯沦落人”之感:陈公博虽身居高位,但他也知道朝不保夕,转眼之间,眼前的一切将不复存在。而苏青给予他女性的温柔与抚慰,他同情她的经历,全面安排她的生活。她也体贴他,理解他,这一段说不清、道不明的同居关系,最后成为苏青一生的罪孽。

11.露水妃子与文艺姘头

当年上海滩小报非常发达,张爱玲与苏青走红后,一夜之间成为小报上的热门人物,与明星无异。小报炒作她们的绯闻一说苏青是陈公博的露水妃子,二说张爱玲是胡兰成的文艺姘头。

其实,说张爱玲是胡兰成的文艺姘头并非造假,张爱玲后来与胡兰成那一段爱情确实是真实发生的,你可以说它是倾城之恋,也可以说它是男女偷情。他们像夫妻不是夫妻,像同居又胜过同居,糊糊涂涂、懵懵懂懂、昏头昏脑、瞎七搭八地搞在一起。张爱玲是不在乎的,面对记者有关“同居”的提问,她回答说:“从前英文有句话说‘two can live as cheaply as one’,从前是结婚比较省钱,现在情形似乎是两样了。独身的人生活简单,大家都这样想,所以不留人吃饭也没有见怪。结了婚的人,就有许多不能够避免的应酬。”张爱玲含蓄地说明还是同居省事省钱,所以她很坦然地接受与胡兰成这种松散的相处方式。

苏青对“同居”则过激一些,这可能出于她的生存需要。她这样对记者说:“夫妻有同居的义务一条,我认为不妨自由些,想起这样长时间的同居生活,实则也是很可怕的。或同居或不同居,一方感到需要只可向对方提出要求,初不必因法律规定是义务而要求强制执行也,像外国人般分床分寝室还比较好一些。但最好还是像朋友一样,大家往返,不至于每个人在婚后便没有一刻的私生活可过。我说女人再嫁比初嫁难,就是因为一回想到从前住在笼子里的生活就有些怕起来了。再有社会的舆论不要对男女问题太敏感,夫妻是否日日同居或夜夜同床可由他们自己去决定,分居并不碍着众人什么事,同居亦不见得肯分惠些什么给众人也。”她很坦然地分析男女间同居和分居的利弊得失,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做的,所以对小报上炒作她是陈公博的露水妃子,大概也是视而不见,并且很坦然地把她与陈公博的事写进了小说,《续结婚十年》中那个金世诚,就是陈公博,她这样记录他们相见的一幕:

当差的送上两杯茶来,请我把大衣脱了。客厅里装着水汀热腾腾的,我把大衣放在沙发背上,当差的便小心地把它捧出去,顺手把门关上。我的头直抵到胸口,心里更慌张,仿佛金总理的声音在远处说话,耳朵听得见,嘴里回答不出。他问我:“抽烟吗?”我摇摇头。半晌,他又问:“近来常写文章吗?”我点点头。他静静地抽着烟,一支又一支的,火光荧荧然,仿佛在沉思着什么,我更不敢作声,眼睛只往下看,先是胸口的白牡丹花,黑旗袍下摆,淡红色的丝袜,黑纹皮高跟鞋,再望下去是自己踏着茸茸地毯,有美丽的花纹,繁碎而鲜艳的,仿佛铺着千红万紫的落英,显得满室如春,水汀又是如此的暖洋洋,我觉得昏昏沉沉地。水汀热度继续增高,柔美的光,幽丽的房间,酒菜不断地送上来,他和颜悦色地细询我什么学校出身的,文章写得很多吗?又说他曾在《大江报》上看见过的几篇作品,文笔细腻,描写深刻,他是很感动的。“我也是一个文人,”他说,“现在不幸干了政治工作,个性不合,很苦恼的。”

苏青不知道陈公博这一番话说得是真是假,她只是像个小学生一样诚惶诚恐地听着。接着,陈公博就向她诉说自己的不幸,“他告诉我许多关于自己的历史,童年失怙,参加革命,希望的幻灭,但是他爱他的领袖,一个提拔他的革命前辈,如父兄,如师友,情同骨肉,他得永远追随他,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我是甘愿为朋友牺牲的。’他痛苦地说,我听着也觉得惨然不欢,见他狂饮着,又不好劝阻,心里只想到这几句词:‘也拟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衣带渐宽终不悔’,想到这里我也只觉得心里难过,不禁端起杯来饮了一大口。”

后来不久,苏青就收到一封神秘来信,信里什么也没有,甚至没有署名,不知道是谁寄的,但是信里放着一张支票,是一张十万元的支票,苏青惊呆了,她隐隐地猜测到这个出手大方的人是谁了。

12.坐在白纸堆上,招摇过市

苏青拿着信上楼,尽量把脚步放得轻轻的,不要惊动亲戚。亲戚是一个远房亲戚,她称姑婆,平日里很少来往,一年也见不着一面。但是因为离婚,一时走投无路,苏青过来恳求到他们这里暂住几天。两个老人对她还算好,让她住在亭子间。这便是寄人篱下,肯定是住不长的,她口袋里也没几个钱,心焦火燎地到处托人找工作,几份工作都说办妥了,最后又不了了之。她病急乱投医,越急越不行,这时候突然出现的陈公博,几乎就成了她的救命稻草。

那天晚上苏青一夜没睡,那张支票不知道放哪儿好。放枕头下,又怕压皱了。放床边,又怕老鼠叼走了。放桌上,又怕亲戚进来看到了。同时又担心,下午是一个穿制服的人开车过来找到她并递上支票的,并没有多说一句话。开着汽车,又穿着制服,不知道亲戚是否看见。若看见了,他们又怎么想?苏青想得头痛。第二天早晨一大早就开了灯,拿着支票看了又看。后来她这样写道:“我惶惑了,按照目前的物价来计算,个人生活费每月至多四五百元光景,这十万元钱加上利息足足可以维持二三十年的生活,我从此可以不必再找什么事做了,就安心写文章。租一个清洁的公寓房间住,我要买吃食玩具给我的孩子,我要寄钱给母亲,我要一一购买自己生活所必需的东西——唉,钱的用处实在大,它真是太好了,太诱惑人了,然而,然而假使那是不义之财呢?”转念她又这样想:“我不要,我凭什么可以拿这十万元钱?我对他毫无贡献,他同情我,是的,我也感激他。但是,其间倘使有了钱的授受关系存在,同情反类侮辱,感激也仿佛不是出于至诚,而是带些利用性质了。我绝对不能拿他的钱,我要设法退还给他,让他知道我乃一个清白的女儿。”

是收下,还是退给他,苏青经过漫长的犹豫,最后决定还是退还给陈公博。她当即起身,喝了点薄粥,梳妆打扮了一番就带着支票来到市政府,没想到陈公博却去了南京。她决定第二天再来,但是第二天早上发生的事让她受到了刺激。

可能是头天晚上多喝了一点茶,她突然想小便,一刻也控制不了。卫生间在姑婆房间后面,要想上卫生间,非得从姑婆房间经过。联想到上午姑婆对她板着一张冷冰冰的脸,似乎已经知道她这些天的诡秘行踪,她有点为难,不想打扰她的早觉。但是小便一刻不能忍,越想越忍不住,难不成要尿了裤子不成?她起床守在楼梯口,预备姑婆一开门她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冲进去小便再说。但是姑婆房间一点动静也没有,苏青急得要哭了,想尿到洗脸盆中然后倒掉,又觉得太难堪。正好女佣起床,发现她站在黑暗中吓了一跳,她说要急着小便,女佣马上拿来尿盆。苏青掌握不好,尿得盆里盆外到处都是。回到房间苏青觉得实在不能在这里住下去,现在能拯救自己的,就是这十万元。什么都靠不住,包括那个给她钱的男人。但是手中这笔钱是靠得住的,只有这十万元才可以救她出苦海,明天去银行兑现了吧?悄悄地,连鬼都不知道,她这样告慰自己。

苏青最终改变念头,收下了这笔钱。陈公博很高兴,又为她顶下一套房子和全套家具,苏青就这样安顿下来。但是她做市府专员只有三个月,最后还是决定自己创业,拿陈公博给她的十万元创办一份杂志。苏青片刻不想等待,立马行动,注册了天地出版社和《天地》杂志社。这时候上海沦陷成为孤岛,物资非常紧张。陈公博是市长,市长出面,还有什么办不成的事?最后陈公博还是通过手下,替苏青搞到了一车皮白纸,让她印书印杂志。整整一车皮的白纸让苏青喜出望外,当时上海搞出版办报刊的缺的不是钱,而是纸,去哪里能弄到白纸?书稿编好了送到印刷厂根本没有白纸来印刷,连张爱玲都想办法囤了一点白纸放在家中用于印书。小说写得再好,没有纸,印刷厂开不了工。苏青竟然整整弄了一车皮的白纸,真令人眼红。去运纸的那天,她起了个大早,跟着卡车司机亲自去押运。满满一卡车白纸,苏青就坐在纸堆上,车子开得飞快,大风将她的头发吹起来,纸堆有弹性,摇摇晃晃地,她招摇过市,扬扬得意——

13.那方面基本停止,跟死火山一样

有一次,记者问到苏青关于性方面的话题,苏青这样回答:“我那方面基本停止,跟死火山一样。”这是苏青口无遮拦的俏皮语言,她真实的生活其实并非如此。她离婚后有过陈公博、胡兰成,有过一个“谢上校”。在《续结婚十年》中有一章“十二因缘空色相”,她专门写到这个“谢上校”。谢上校也是实有其人,他真实的名字叫姜贵,也是一位男作家,后来去了台湾,创作了著名的小说《碧海青天夜夜心》。苏青说“那方面基本停止,跟死火山一样”,甚至可以改为,“那方面从没有停止,就跟活火山一样”。

《续结婚十年》里这样写到谢上校:“在座有一位新从外埠来沪的军官,经他姑丈的介绍,我才知道他就是谢上校。他的身材可以说是生得短小精悍,谈起话来,竟也是精通翰墨的。童于道的姑丈说他是能够做旧诗的,我就向他讨诗稿看,他凭记忆即席抄两首七律向我请教,中有句如‘人自比花容易老,月终如梦不常圆’等,缠绵悱恻,有如李义山,使我为之感动不已。于是我们就谈到一切,他便关心地问我近日的起居生活,我也约略提起许多不得已,因此只好带着一个小女儿孤寂地居住着等话。”女人当着才结识的男人面说这些话,释放出的信号不言自明。这个谢上校听在耳中,记在心里。不久,他又来到上海,就来看望她,带着许多土特产。苏青一见到谢上校,这样写道:“多么可耻的思想呀,我忽然觉得与菱菱同住在一起不方便了,便推说自己想写一些东西,孩子留在身边怕吵闹,叫王妈领着她到堂姑丈家里暂住几天。”这是孤身女人最真实的也是最无耻的想法,没有经历过,想虚构都虚构不出来。为了和谢上校在一起,嫌女儿是个麻烦。谢上校显然也心领神会,“就在一个下着毛毛雨的傍晚,他坐着一辆小汽车来接我去了。汽车穿过许多湿淋淋的街道,他欲语又止,我含笑凝视着他,等他说出话来,最后他才怪抱歉似的一字一句说道:‘我——因为那房子,我必须用我的名义才可以接收下来,所以,所以,只得——对他们说,说,你是——’‘说我是怎么呢?’我恐怕房子有问题,不禁焦急地问。他俯首不语,半晌,这才抬起头来向我告罪道:‘我很抱歉,好在我明天就要回去了,我只好对他们说你是我的太太。’”

“我”就这样做了谢上校的外室,这是苏青的一家之言。小说中的谢上校就是生活中的姜贵,另一个名字叫王意坚,这位国民党的接收大员后来去了台湾,经商失败后从事和苏青一样的工作:卖文为生。他写了一篇文章《我与苏青》,开头这样说:“民国三十四年九月间,我带着整整八年的大后方的泥土气,到了上海。我在虹口一座大楼里担任一个片刻不能离开的内勤工作。我的‘部下’有六个打字员,恰好三男三女。他们都是二十岁刚冒头的青年,从未离开过上海一步的地道上海人,他们新近加入我的工作。”从他们嘴里,姜贵得知孤岛上海冒出一个女作家苏青,写了一部《结婚十年》一时洛阳纸贵,就借了一本看,一看就放不下了,“她文笔犀利,而精于组织,把夫妇间许多琐事,写得那般生动,引人入胜,真不是容易的事。”他当即写了一封信给苏青,但是过了四十天才收到苏青回信。原来信是寄到出版社的,平时苏青没事不可能跑到出版社去。是她的一个朋友,忽然看到有一封信是给苏青的,放在出版社窗台上,就帮她拿了回来。两个人经过短暂通信后,苏青约姜贵在一个晚上到她的寓所去谈谈,姜贵想也没想就去了。当时苏青住在一楼,门对着楼梯口,从窗内隔天井可以看到弄堂内。姜贵去的时候,她正坐在窗内等他,他屏住气上前敲敲门,开门的正是苏青。

这一晚苏青一个人在家,孩子们都放到弄堂里玩去了,烧饭的司务放假出去了。苏青说她有个宁波厨子,很会做菜,但是姜贵自始至终都没有见到这个人,疑心这个宁波厨师并不存在。两个人在家中略坐片刻,她提议到对面咖啡馆坐坐,姜贵便跟着苏青来到咖啡馆,上了二楼。楼上客人很少,有不少客人对着苏青指指点点。苏青对姜贵说:“我平常不大出来,很多人认得我,而我不认识他们。”

这一次喝咖啡苏青抢着埋单,因为钱并不多,姜贵便让苏青付钱。后来熟悉了,花钱总是姜贵支付。一个是接收大员,大权在握,一个是孤寡女人,写字谋生,两个人来来往往的结果大家都可以想象得出。但是所有的一切写在《续结婚十年》里,在姜贵看来全不对味,让他难以接受的,是苏青说他“把谈恋爱当做嫖窑子在处理”。苏青说过,“那方面基本停止,跟死火山一样”,其实火山只要不喷发,全都是死火山。死火山表面上看起来都是死寂的,只有天知道死火山地表下面沸腾的岩浆。

14.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

实斋在《记苏青》里说:“除掉苏青的爽直外,其文字的另一特点是坦白,那是赤裸裸的直言谈相,绝无忌讳。在读者看来,只觉得她的文笔妩媚可爱与天真,绝不是粗鲁俚俗的感觉。在她最近的一篇文章中,有一句警句说:‘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经她巧妙地标点一下,而将女人的心眼儿透露无遗了——”

苏青是这样说的,似乎也是这样做的。与姜贵打得火热,便拿着姜贵的生辰八字到处找人测算。后来又拿给一位常先生测字。常先生就是帮她转信的那位先生,他测试的结果是:人还忠实,为官为商都无不可,但都没有大出息。姜贵理解苏青,这时候苏青年纪已过三十,她确实想择人而嫁,她最怕人家说她嫁不到人,那样的结局对她来说是最大的耻辱,她偏要争这口气,偏要再正式地结一次婚不可,姜贵就成了她的救命稻草。但是姜贵绝不想和她正式结婚,只是想和她成就一段露水姻缘。苏青此时已经有点昏头昏脑,她不能再清醒地选择人生,她只能被命运推着朝前走。在一个下午,在姜贵安排下,她带着简单的行李,一个人乘出租车来到姜贵安排好的房子里,姜贵早在弄堂口等她。那是一套不错的房子,她和姜贵住在楼上,楼下全空着,楼上是全新的榻榻米,靠窗一边放着一张双人床,对面是梳妆台。还有灶间,也有煤气,他们只用它来烧开水,偶尔也会煮一点咖啡,因为他们从来不烧饭,都在附近的一家广东菜馆吃饭。姜贵每餐必喝一点酒。苏青不喝酒,但是也不反对别人喝酒。姜贵喝酒,她就坐在对面聊天,两个人说东说西,显得很快活。但是时间一长,琐屑的烦恼事也不少。有一天两人吃完饭往回走,苏青被遮阳伞下的木棍碰了头,很痛。她站着用手抚了老半天,姜贵就在旁边看着,也不过来安慰她。她很生气,责怪姜贵,姜贵有苦说不出。这天晚上回到家,两个人都闷闷不乐。结果,苏青睡床上,姜贵则睡在床前榻榻米上。

两个人一连几天不说话,直到有一天一位住在隔壁的日本人进来,送来许多唱片。他正襟危坐,老僧入定般一张一张放给他们听。苏青看着这位日本人,怕姜贵不喜欢他,开口说:“不管他们从前怎样,现在他们失败了,内心痛苦,我们应当同情他们。”这句话让姜贵很受感动,两个人和好如初。几天后,李钦后的弟弟来看望苏青,这位李先生活泼健谈,长得又一表人才,一望而知就是个有为青年。姜贵以此推测李钦后应该也和他这位弟弟差不多,如果是这样,那么苏青离婚是不明智的。姜贵陪着这位李先生说了许多话,后来苏青送他到门外的马路上,两个人在弄堂口谈了许久许久。回来姜贵问她:“你们怎么谈了这么长时间?”苏青说:“他怪我荒唐,怎的和一个不认识的男人,跑到这里来同居了,那怎么靠得住?”姜贵说:“那是他关心你,你能听他的话更好。”苏青一听,马上依到姜贵怀里,说:“正相反,我现在愿意听你的呢。”姜贵抚摸着她的脸,说:“真的吗?”苏青点点头,姜贵微微一笑,仿佛轻轻一托,就将苏青托上了床。

这一夜两人缠绵悱恻,第二天有人请姜贵吃饭,但是姜贵想着苏青这段时间不喜欢应酬,就拒绝了,仍然带苏青到包饭的那家广东菜馆吃饭。苏青那天特别开心,感到很愉快。这样的时光很短,到了端午节前的一天晚上,姜贵告诉她说:“我明天一大早必须到无锡去,如果那时你在睡觉,我就不叫醒你了。”苏青点头同意了。第二天一早,姜贵悄悄起身开门而去,路上经过报摊,他买了一份早报,在火车上打开报纸,脸色都变了,陈公博被枪毙,报上刊登着他尸体的照片。

苏青当天早上也看到了这张报纸,她知道大事不好,立马离开此地。姜贵几天后回来,楼上楼下看看都没有人,梳妆台上放着一盆用过的洗脸水,毛巾半干,有擦过的口红。他推测苏青走得匆忙,便打电话到她的斜桥弄寓所,苏青接了电话很快过来,她很不高兴,说:“你走时为什么不叫醒我?你怎么不陪我在上海过端午节?”姜贵说:“头天晚上我不是和你说了吗?你也同意了。”苏青坐下来,然后说:“那天看到报纸,真把我吓死了。”她说此话时,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她抬头看着姜贵,姜贵从苏青眼里看出了惊恐。

15.打扮得像个寡妇

苏青很快镇定下來,对姜贵说,在某银行的保险柜里,还藏着陈公博写给她的三十多封信。以陈公博之尊之忙,亲笔写信达三十余件之多,她认为那很值得珍惜,打算留起来作为永久的纪念。这时候看来,她又感到这批书信留着也许是个祸害。姜贵低头不语,苏青说:“要不要取出来烧掉?你给我出个主意。”姜贵忽然说:“对于这件事,我不便提出建议,你自己看着办好了。”最后,苏青自行决定,把它们取出烧掉。

姜贵因为陈公博的关系,也有点怕引火烧身,住到无锡不再回上海,虹口的房子最后被收回,苏青只好回到家里去住。有时候姜贵赶晚上的车到上海,就到斜桥弄苏青的公寓里住上半宿,只住半宿,天不亮就赶早班车回无锡。每次过来,他都打电话通知苏青,她就早早把孩子们安排在地板上睡觉。深更半夜姜贵走进去,地板上横七竖八地睡的都是孩子们。姜贵左一脚右一脚跳跃着从地板上走过,小心又小心,生怕一脚踩到孩子。在昏暗的灯光下,苏青一个人寂寞地坐在藤椅上等着他。姜贵走到苏青面前,两个人在灯光下你看我,我看你,都不说话,有一种患难之交的感觉浮上心头。苏青有时也为姜贵准备好点心,但是姜贵因为怕麻烦,从没有吃过她准备的东西。他总是在火车上吃好,然后才到她家去。

这样来往了大半年,有一天姜贵说:“不如你到无锡去住上一段时间。”苏青也没有表示反对,姜贵开始物色房子,在一个大户人家花园里相中了一套房子,有三个敞厅,整套红木家具,环境也十分清幽,极适合都市喧闹之人作短期休息之用,更适合作家用来读书写作。姜贵盼着她来,她也表示愿意来,但是却一直没有来。

姜贵时时想着苏青,为她写了一首诗:

落尽梅花断雁迟,孤灯背坐雨丝丝。

三千绮梦春常在,十二宫墙事未知。

世故登龙应有术,文章憎命岂无悲。

且将贝叶传心叶,不种夭桃种荔枝。

这首诗后来收入《续结婚十年》中,却将“雨”印成“两”字,一字之差意境顿失,姜贵很不开心。那次姜贵又来上海,苏青就送他一本《续结婚十年》。那天苏青穿着一身黑色旗袍,白色高跟鞋,打扮得像个新寡妇人。姜贵问她为何这样穿?苏青说:“我写文字其实是私淑周作人的,我极推崇周作人。胜利前,曾有计划到北平去看他,特做一件黑旗袍做礼服,以示敬意。不想衣服做了,还未成行,而胜利来到,用不着了。现在,每当有较为郑重的场合,我就喜欢穿上这件衣服来。”姜贵又提到去无锡小住的事,苏青低下头,终不回答。

后来姜贵到镇江,和苏青渐行渐远。他到上海还会去看苏青,只是隔好长时间才见一次,这时候他们真的成为普通朋友。姜贵回忆说:“人到中年,权利害、重现实,不大容易再有恋爱至上一类的一往深情。我知道我如果真的和她结婚,将不是一对幸福的夫妇。她阅人既多,有着各方面的要求,任何人都不能予以满足,这种人永远是痛苦的。已近不惑之年,大半辈子过去了,如果我能为自己的事业稍创根基,那实在是更重要的事。我曾用一封简单的信把这意思坦白告诉她,希望她谅解。我的意思,这绝对不是绝交,而她却没有回信给我。接着她与人在西门路同居,这便是潘女士所说的那个电力公司的工程师。不过这事情发生在‘解放’以前,而非在‘解放’以后。听说那人为她准备了一所小楼,并为她买了钢琴,请人教她弹琴。但是不知怎的,两个人最后还是分开。”

在《续结婚十年》里,苏青这样描述两人结局:“没有一句负责的话,没有一些依恋的情绪,他走了,目的已经达到,他便这样的安心走了。然而我呢?我决不会想嫁他,是如此无根无底的一个人,我也不知道他的家庭底细,也许他是早有太太和孩子的,我怎么能够跟定他呢?唉,自己真是太没用了,这类事情本来没有什么可以客气或应该敷衍的地方,他也许倒在瞧不起我吧,以为我是如此随便的,如此不值钱的。他为什么可以对我无礼?我要控告他,然而,这样一来对于自己名誉也没有什么好处,还是算了吧。”

16.不是周树人、周作人、周雨人,而是周化人

苏青第一次和陈公博幽会是在上海滩上鼎鼎有名的国际饭店十三层楼,据说那层楼是周化人的。当时上海滩上叫周什么人的名人特别多,周树人、周作人、周雨人,还有一个叫周作仁的,但是这个人叫周化人。

苏青常常打交道的都是汪政权的实权人物,陈公博、周佛海之外,便是这个周化人。他是广东化县人,被任命为国民党广东省政府委员兼广州特别市市长。后来转任新国民促进委员会上海分会委员,铁道部部长。他与苏青相交,大致就在这一时期。姜贵在《我与苏青》里这样说:“苏青常常挂在口上的人物,陶亢德之外,便是周化人了,他常带着保镖请她到外面去吃饭。周化人患有某种隐疾,唯苏青能满足他的需求。上面说过,周化人是性机能衰弱,换成现在的说法,可能是早泄,何以苏青就能满足周化人,而周化人不能满足自己的夫人呢?我的猜想是苏青可能可以吹箫,而周化人的夫人做不到。我曾把这种猜想与蔡登山先生探讨,蔡先生不答。究竟真相如何?自然谁也不清楚。不过,苏青阅人很多,譬如所谓谈维明的胡兰成,在张爱玲的《小团圆》中,就可以俯身到腿间做些事情,想必苏青也可以。”

这个周化人也出现在苏青的《续结婚十年》中,甚至早于姜贵的谢上校:“‘苏小姐。’邻座有一个胖胖的绅士在招呼我,他头发是稀薄的。我抱歉地笑着,移眼向名片观看时,上面清楚地印着‘赵瑞国’三个字,还有几项官衔,大概是什么厅长什么委员之类。我故意不作理会,只向他说声:‘哦,原来是赵主任。’”经过吃请与调情之类男女老把戏,两个人开始同居:

我们在西区多丽公寓里顶了两个房间,一切的陈设都是亲自设计的,精致的家具,素雅的窗帷,他是英伦留学生,遍游欧洲各地,性情温和,举止彬彬有礼。我们相聚的日子并不很多,两杯茶,几块饼干,大家谈得高兴。

对于周化人的“隐疾”,苏青并不忌讳:

他说他曾经爱过一个异邦的女儿,只为羞于启齿求婚,他常常自渎,后来性机能便衰弱了,回国之后便娶了这位太太,一个善良的女人,他告诉我说:“只是我不能够满足她,她又不便说出口来,但是我知道她是内心抑郁的,常常生小病,喜欢住医院,我也怕见她,就预备让她花钱住医院得了。”

苏青犹豫着,躲闪着,最后还是不可避免地投入到周化人的怀抱:

“公寓里电梯没有了,我们只好直跑上去,恐怕遇到熟人不便,我与他分开走像两个绝不相干的人一般,结果我先到了房间里,耀目的巨镜,软的床,华丽的被褥,我对于它们似乎少爱惜,一发物质上的享受总不及心里的温暖,没有孩子的家,在任何一个角落里都是冷冰冰的。赵瑞国进来了,尽喘着说不出话,我叫他且坐下,他摇手示意慢着,久而久之喘定了,这才告诉我说先要洗个浴。”

他说水快满了,叫我脱掉外衣进去。我仍不肯依,他只好跟了进去,看我脱了衣服,他把旗袍给我拿出去了,然后再进来。我说:“我要关门了,请你出去吧?”他笑道:“这有什么关系呢?你只要扯开浴缸前的幕帷,统统都遮住了,难道我还瞧得见?”我没有法子,只好依他所说,他仍逗留在浴室中,似乎在刮胡子。一会儿,他又来到幕前来问:“要我帮助你擦背吗?”我恐怕他把它揭开来,急忙按住帷角说:“不,不,请你先到外面去吧?”他笑道:“我要等你同出去,春宵一刻值千金,你别尽采取延宕政策呀?”

姜贵坚持认定“苏青和周化人的关系甚于陈公博”,这个无法考证。但是周化人则明显迟于陈公博之后进入苏青生活,作为陈公博的下属,周化人肯定早就知道苏青是陈公博的私人秘书,甚至早在他借出房子给苏青和陈公博幽会之时。据说抗日战争结束时,周化人留了一张条子在国际饭店十三楼那套房子里,然后只身出逃,逃到吉林被逮捕,关押在后来关押过苏青的上海提篮桥监狱。不久,他被释放。他知道形势仍然会变,立马出逃到香港,后来写作了《中国文学史稿》,一九七六年病逝。

17.她们才是歧途佳人

陈公博一死,胡兰成出逃,张爱玲和苏青的日子便开始难过。苏青有一本小说叫《歧途佳人》,她和张爱玲才是真正的歧途佳人。

抗日战争胜利后,作为汉奸妻的张爱玲尝够了被人戏弄的滋味,但是说心里话,在这之前,她确实一直没有考虑过要离开上海——大军进入上海的那个晚上,张爱玲和姑姑趴在窗前看着一队队解放军从马路上经过,那一刻她心头的滋味五味杂陈。但是即便在这个时候,她仍然没有出走的念头,接受邀请参加了共产党上海市第一次文学艺术界代表大会,甚至下乡参加土改两个月,创作了一部反映工农的小说《小艾》,她还会在小说里写出迎合当时政治宣传的句子:“她的冤仇有海样深。”

但是,经过一段时间的冷静观察,她最终决定走,她后来这样说:“已经在破坏中,还有更大的破坏要到来。”——后来发生的“文化大革命”证明,张爱玲如同女神,她的预言其实是谶言。这时候她已经自身难保,并且和上海文化界断了联系,包括从前的密友苏青,她们早已如同陌路。此时的政治空气已让她不安,先是禁演了《清宫秘史》,接着又批《武训传》,冬天开始搞三反五反,她便有了逃离的念头。填写了回香港大学复读申请表,得到批准,立马办理手续,告别姑姑,和弟弟张子静招呼都没打,一路心惊胆颤地坐车来到深圳。这条路是两年前胡兰成的出逃路线,张爱玲如今重复走一次。她此时不叫张爱玲,用的是一个笔名梁京。和胡适一样,共产党也在挽留她。当时上海成立了剧本创作研究所,夏衍安排她当编剧,但是有人反对,夏部长让她“静挨时日”。可是,她已经等不及,她迫不及待地要投奔自由世界,甚至和姑姑约好,此生永不联系——后来在她的小说《浮花浪蕊》里,她重现了当年从深圳罗湖桥“出逃”的一幕:“桥堍有一群挑夫守候着,过了桥就是出境了,但是她那脚夫显然还认为不够安全,忽然撒腿飞奔起来,倒吓了她一大跳,以为碰上了路劫,也只好跟着跑,紧追不舍。挑夫是个小老头子,竟一手提着两只箱子,一手携着扁担,狂奔穿过一大片野地,半秃的绿茵起伏,露出香港的干红的土来,一直跑到小坡上两棵大树下,方放下箱子坐在地上歇脚,笑道:‘好了,这不要紧了!’(洛贞)跑累了也便坐下来,在树荫下休息,眺望着来路微笑,满耳蝉声,十分兴奋喜悦。”洛贞是《浮花浪蕊》的女主角,我们完全可以把她当成张爱玲,过深圳罗湖桥这一段,显然是张爱玲个人真实心态与亲身经历的写照。

能走的确实都走了,胡兰成、姜贵也好,张爱玲、潘柳黛也罢,他们都离开大陆奔向海外。只有苏青为了女儿留在大陆,九死一生最后穷愁潦倒而亡,这是必然的结局。姜贵晚年回忆说:“这一年冬天,我移居来台,仿佛听说她到了香港。最近看到潘女士的报道,才知道她并没有出来。如果我们相信命运,则苏青这个命实在也穷苦的。就个人幸福而言,比较潘柳黛和张爱玲,她真不如无甚。这恰合了一句古话:‘虽曰天命,岂非人事哉。’如今,算算她的最小女儿,都也快二十岁了。回想过去种种,当亦不胜其凄凉寂寞之感罢。”

姜贵来到香港后经商失败,开始执笔写作。他是山东琅琊王氏贵族后裔,本名王意坚。他的六伯父王翔千是山东共产党创始人之一,他着力培养王意坚和王愿坚兄弟俩,但是这兄弟后来都离家出走,这让王翔千大失所望。姜贵远离故乡,却写出了一大批反映故乡的小说《旋风》与《重阳》,在港台颇有名气。而小他二十一岁的弟弟王愿坚,则写出了红色小说《七根火柴》和《党费》,进入大陆学生课本。他后来编写的电影剧本《闪闪的红星》更是家喻户晓,他与著名女作家茹志鹃生下的女儿,就是上海著名小说家王安忆。王安忆后来在《寻找苏青》里这样分析张爱玲和苏青:“要找苏青,其实不难找,那马路上走着的一群一伙的女子,都是苏青,苏青不过是比她们凶一点的。当然,苏青还会写文章。悬铃木的叶子换了多少代了,叶子下的苏青也是换了装的。这城市能撑持到现在,那灯说亮就亮,人是漫漫的一街,都是靠苏青的精神挺过来的。这马路上赶超先进的摩登,十年走完百年的路,也是靠苏青那心劲挺过来的。再要看那报端报尾的文章,苏青和她的论敌又回来了,不过是零碎了一些,散了的神来不及聚起似的。找一个苏青,来的却是一大批,偃旗息鼓数十载,此时又凶起来了。都在说上海的繁华旧梦,梦里的人知道是谁吗?说是苏青你们又不信,她是太不够佳人倩影了。要说上海旧梦的芯子是实实的一团,也怕你们不信。事情一要成梦,不由就变得轻盈起来,苏青却没有回味的余地。宁可是张爱玲,也不能是苏青。因为张爱玲虚无,而苏青则实实在在。想明白了,才觉得苏青是可以穿那女式人民装的。金性尧老先生不是说‘当时倾国倾城的妇女都是清一色的’,要知道在五十年代这便是风靡一时的女式时装了,苏青为什么不穿?这就是苏青利落的地方。要是换了张爱玲,麻烦就大了。其实,旗袍装和人民装究竟有什么区别?底下里,芯子里的还不是一样的衣食饱暖。”

为什么张爱玲要离开大陆,苏青却不离不弃,我们从王安忆文字里可以找到答案。

尘埃里的姐妹花:张爱玲与苏青-陶方宣 - 第一章 半生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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