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天堂的味道

薄薄的一小块面饼，掺入了樱桃酒和煮熟的樱桃肉，再加上鲜奶油……嗯，这个步骤比较麻烦，樱桃酒和樱桃肉的分量一定要足，还要让混合好的奶油口感足够绵密，不然就很容易散成稀稀的一坨。我用模具小心翼翼地把蛋糕周围多余的部分抹掉，好让蛋糕看起来更漂亮一点儿。

然后再撒上一层碎碎的巧克力粉……

我屏住呼吸，手靠近奶油，好让巧克力粉撒得又匀又漂亮。

我不得不认真，要知道，这块黑森林蛋糕的成败关乎我今天能不能得到……

“哇，霜芽，你在做蛋糕啊！”

一个男孩的声音忽然在我的耳边响起来，吓得我手一哆嗦。我连忙拿稳手中的巧克力粉，迅速把手移开然后回过头，看着那个不知道什么时候抱着足球从外面跑进来的脏兮兮的男孩子——我的弟弟青池，十分生气地说：“干什么啊，臭青池，你差点儿就毁了我的工作成果！还有，什么蛋糕不蛋糕的，你好歹也是老字号甜品店老板的儿子，竟然连黑森林蛋糕都不认识，说出去会让人笑话的！”

青池拿脖子上的白色运动毛巾胡乱擦了一下脸：“喂，我……”

我知道他想说什么，那句台词从他和他妈妈来到这个家后就不知道被他说了多少次——“甜品是女孩子玩的东西好不好！我才不喜欢！”

没错，青池是我继母带过来的孩子，但是我们的关系就跟亲姐弟一样，斗嘴一句都不少，面对外敌的时候又非常团结……比如邻居家的胖虎总是喜欢揪我辫子，虽然我很讨厌他，但是敢怒不敢言，因为他又高又壮，我根本不是他的对手。后来青池看到了，就用他现在抱在怀里的那个足球砸在胖虎的脑袋上，用稚嫩但清晰无比的声音说：“以后再让我看到你欺负霜芽，我就揍你！”然后，胖虎就哭着跑开了……

想起这个我还是有种被雷劈到的感觉，真没想到胖虎那么脆弱。

但是现在那个不重要，重要的是——我面前的这块黑森林蛋糕。

我举起一只手，示意青池闭嘴。

“嘘……现在是关键时刻，不要打扰我……”我忽然想到什么又转头看着青池说，“对了，什么霜芽霜芽啦，霜芽是你叫的吗？叫姐姐！”

听了我的话，青池看都不看我一眼——反正他都无视过我不知道多少次了，现在再无视一次也没差别——冷哼了一声就跑开了。

我也不理他了，直接从刚刚洗好的新鲜樱桃里挑了一颗最水灵、最饱满、最新鲜的，轻轻地放在了蛋糕中间偏左的位置。

“大功告成了！”我跳起来欢呼一声，然后对着楼上大声地喊，“老爸！你快来看，我的作业做好了！”

很快就有脚步声响起来，老爸微胖的身子出现在楼梯口，不敢相信地嘟囔着：“这么快？我们上午才约好的……”老爸的话说了一半就顿住了，因为他看到了我身旁桌子上摆着的黑森林蛋糕。

“我做的这块黑森林蛋糕很完美……”我下意识地向桌子上看了一眼。桌子上堆满了模具啊，奶油挤袋啊，烤箱纸啊之类的东西……我的黑森林蛋糕看上去就像是躺在垃圾堆里一样。

“咳咳！”我尴尬地轻咳两声，“虽然有点儿乱，但我的作业肯定是及格的……”

老爸忽然板起脸孔：“什么作业不作业的！做甜品是一门艺术，你要像画家爱美丽的风景那样去爱它，怎么能当成作业来做呢？”

我吐了一下舌头。提到甜品，老爸总是很认真。

“好吧，我先来检验一下我家小霜芽做的这件艺术品。”老爸拉开椅子在桌边坐下来。

“爸爸，不要吃，霜芽做的蛋糕肯定不是甜死人就是酸死人！”青池从厨房里拿了一杯冷牛奶跑出来说。

“青池——”我眯着眼睛瞪向他，“你敢再说一次试试？”

大概是察觉到了危险，青池一溜烟儿地跑掉了。我继续紧张地盯着老爸的脸。他把一小块奶油挖出来放进嘴巴里，用舌头细品了一下，然后慢慢吞进肚子里。他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没有开心，也没有不开心。

我紧张得不敢说话了，到底我做得好还是不好啊？

老爸又慢条斯理地切了一小块底盘的薄饼下来，放进嘴巴里慢慢咀嚼。过了好半天，老爸看了我一眼，终于露出一个微笑：“八十分。”

我惊讶地愣了一下，隔了一会儿才欢呼出声：“太好了！很好吃吗？老爸，你为什么不早说，害我都紧张死了。”

老爸放下手里的小叉子：“霜芽，你跟我说说吧，做黑森林蛋糕最重要的是什么？”

“当然是樱桃！樱桃是黑森林蛋糕的灵魂。因为黑森林蛋糕的雏形就是在德国樱桃收获时出现的，它用的奶油中加入了大量的樱桃汁。虽然我没钱买德国黑森林的原产樱桃，但是我已经一大早跑到市场去挑最新鲜的樱桃了。”我得意地说着，然后想到了什么，又补充了一句话，“对了，还有面粉，最正宗的黑森林蛋糕是不能放面粉的，我就用杏仁粉来代替了！”

听完我的解答，老爸终于开心地大笑起来，他揉揉我的头发说：“我们的小霜芽果然天生就是当甜品师的材料！你一定要加油，我们家一代代传下来的甜品店等爸爸老了之后可是要交给你的啊！”

“知道啦。”老爸的这些话不知道说过多少次了，我忍不住提醒他说，“老爸，现在可以兑现你的诺言了！”

老爸挑着眉毛装无辜：“诺言？什么诺言？”

我不高兴地跺跺脚：“‘天堂的味道’啊！你不会想反悔吧？那个是限量版的，现在时间不早了，再晚一点儿肯定卖光了！”

想到我一直想吃的“天堂的味道”今天又得泡汤，我的眼角不禁闪现泪光。

“老公，你又欺负霜芽了！”

就在我差点儿要哭出来的时候，耳边传来了继母无奈的声音。我抬起头，用期盼的目光看着从楼梯上走下来的继母。她有些好笑地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老爸，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然后，老爸也大笑起来。我有点儿不解又有点儿不高兴地瞪着他和继母：“笑什么？”

“傻瓜！”老爸又揉了揉我的头发，“当然给你买啦，老爸刚才是在跟你开玩笑的。”

“霜芽还真是一个傻孩子呢，我们两个早就决定要给你买了……竟然还哭了……”继母也摸了摸我的头对我说。

“快去快去！”我立刻擦干眼泪把老爸往外推。

老爸挽着继母一边无奈地往外走一边说：“把黑森林蛋糕留给我啊，我回来要吃光的！哦，还有，我和你妈妈都不在家，你记得看店。今天店里的两个员工都回家了，你乖乖待在家里，在我们回家之前就不要出去玩了。”

“好！”我把老爸和继母推出门外，才放心地转身走回店里。

前厅是甜品店，摆满了货架和蛋糕，后面是内厅，楼上住人。我看店不知道看过多少次了，还用得着老爸叮嘱吗？

不过……想到今天可以吃到“天堂的味道”我就觉得好兴奋！“天堂的味道”是这个城市里最有名的一家甜品店最新推出的限量品，每天只供应一百个，到中午前肯定会卖光的。只是很小的一块小三角形状的蛋糕，就要一百多块呢。虽然它的价格很贵，但是吃过的人都会念念不忘……因为价格太贵，我一直都没吃过。这次我跟老爸约好了，只要能成功地做出黑森林蛋糕，老爸就会去给我买一块“天堂的味道”奖励我，所以我才加班加点地做蛋糕——一大早就跑去市场买樱桃，又在自家的甜品店拿足了材料，终于把蛋糕做好了！哈哈，想到等会儿就能吃到梦寐以求的“天堂的味道”，我就觉得幸福极了！

就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外面的马路上传来汽车刺耳的刹车声，几乎是在同时，“砰”的一声闷响，随后是很多人的惊叫声和脚步声。

我吓了一跳，急急地转过身看向门外，只见马路的中央躺着两个人，其中一个穿着白色的衬衫，身形微胖，手里还拿着刚刚出门时抓着的车钥匙，而另一个则被他压在身下一动不动……暗红的血慢慢地从他们身下流淌出来……

这时，邻居王叔叔跑进来，气喘吁吁地对我说：“霜芽……你爸还有你妈……他们……”

老爸和继母走了，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在葬礼上，我和青池穿着黑色的衣服，手臂上绑着黑纱，站在墓碑前。我不停地流着眼泪。

葬礼结束后，很多亲戚都同情地握了握我和青池的手。一位平时很爱笑、很善良的阿姨抱着我和青池哽咽着说：“你们还这么小，以后可怎么办哪……”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也不知道我们该怎么办，我只是紧紧地拉着青池的手不放开。

我记得，青池在知道爸爸和继母离世后哭了整整一夜，可是在今天的葬礼上，小小的青池眼睛红红的，眼泪始终没有掉下来。他咬紧牙关，紧紧地抓着我的手，好像在安慰我，反而是我，一直哭个不停。

老爸离开了，老爸真的离开了，他再也不会挪动着微胖的身子从楼上走下来笑着跟我讲话，再也不会用他温暖的手掌抚摸我的头发，再也不会轻轻地推一下自己的眼镜，然后逗我说：“霜芽，以后爸爸的甜品店是要交给你打理的。”

继母也永远不会一边无奈地笑，一边在旁边看着我和爸爸斗嘴了。

都怪我，都怪我缠着他们去买“天堂的味道”！如果不是我担心蛋糕会卖光，催促他们早点儿买回来，他们就不会那么急匆匆地过马路；如果不是那样，继母就不会被车撞倒，老爸也不会为了救她而离开我们……

老爸和继母的葬礼很简单，葬礼结束后我拉着青池的手回到了家。只是这一次，明明很熟悉的家却显得那样的陌生，没有了迎接我回家的灯光，在夜色中一片漆黑的房子看上去是这么冷清。一楼甜品店的招牌在夜风中微微摇晃着，显得无比凄凉。

青池轻轻地拽了拽我的衣服，嗫嚅着问：“霜芽，甜品店……怎么办？”

我摇摇头，什么话都没说。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老爸和继母都走了，还要甜品店有什么用？

“霜芽……”青池又拉着我的手臂叫我，“爸爸不是说，以后甜品店要交给你的吗？”

“交给我？”我重复了一遍青池的话，忽然，眼泪涌出了我的眼眶，“我不要什么甜品店！我要老爸！我要老妈！我要他们回来！我恨死甜品了，我恨死这股甜甜腻腻的味道了，如果不是它们，老爸就不会死！”

我哭着跌坐在地上，青池咬着下唇，难过却又有点儿害怕地看着我，不敢讲话。

哭累了，我狼狈地坐在沙发上，小小的青池已经在我的身边沉沉地睡着了，手还紧紧地拽着我的袖子。我看着没有了父母而显得空荡荡的屋子，心里也变得空洞洞的。

像是要填补这无形的空洞一样，我拿起遥控器打开了电视。电视上正播放着一段关于甜品的广告，漂亮的甜品被定格，又慢慢淡去，一句广告词被轻声念出：“拥有一款美味的甜品，就可以拥有幸福的滋味……”

沉睡的青池靠在我的身上，我的手臂轻轻搂住他的肩膀。我忽然发现，现在的我忘记了甜品的味道，好像就在一朝一夕之间，那味道忽然在记忆中被抹掉了。我只记得眼泪，只记得眼泪的苦涩和冰冷：“什么幸福的味道啊，明明，明明就是眼泪的味道……”

我不知道，在我的命运中等待我的下一个事件是什么……

就像盒子里的巧克力糖，你永远都不知道，下一块的口味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