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篇 罗曼·罗兰 第一节 故乡的童年

从来没有人为了读书而读书,只有在书中读自己,在书中发现自己,或检查自己。

——罗曼·罗兰

克拉姆斯,是伟大作家罗曼·罗兰的故乡。法国是欧洲一个比较古老的国家,国土主要分布在欧亚大陆的西南端。从地图上看,国土呈六边形,它的大部分地区都是宽广无边的低地平原,只有在中部分布有面积不大而又被丰茂的绿色植被覆盖着的中央高原,高原的东南麓绵延广布着一些低矮的丘陵带。这里生长着零零碎碎的温带树林和大片繁茂的草原。首都巴黎坐落在塞纳河畔,是一座有千年历史、闻名世界的古城。

在这片土地上生息繁衍的法兰西民族,曾经在历史的剧烈变革中创造了灿烂的民族文化,涌现出无数伟大作家和反映时代风貌的伟大作品。罗曼·罗兰便是法兰西文化园地上的一朵奇葩、世界文学天空上的一颗耀眼的明星。

从巴黎乘上快速列车,向东南方向行驶大约200公里,就到了一个属于尼埃弗省的重要市镇克拉姆斯。这里的工农业生产虽然相对落后,然而矿业却相当发达,有许多矿藏可供开采利用。但是历史上这个市镇是一个毫无名气的古城,除了在萨多瓦战役的年代出了一位诗人——克洛德·提利埃外,多少年来这里的人们除生产一点农产品和矿业制成品供给当地使用外,他们主要从事各类商业经营,所以当地的商业还算比较闻名。但总的来说,这个偏远的古镇依旧是保持着宁静、舒适和愉快的风貌:天地之间辽阔而明朗的和谐气氛,蜿蜒起伏的青色山冈,山冈间弯弯曲曲的幽雅山谷和缓缓流淌的山泉,清澈的尼维内运河在吸纳了许多纯清山水以后,曲曲折折地穿过牧场,流经这古老的法兰西小镇,最后汇入青山环绕的湖水中。特别是几个世纪以来,古老的法兰西和庄严的罗马时代精心设计的建筑群,显示了小镇的古老和繁荣,因此也就不知道过去这里到底吸引了多少少年,使他们从小便陶醉在舒适的生活、繁荣的市镇、愉快的梦想之中。

但是,如果仅仅从自然经济发展的条件看,克拉姆斯并不吸引人,它正好在中央高原东北的丘陵带上。古镇四周起伏的山峦长满了许多粗大的槲树、菩提树和桦树以及茂密的牧草,没有大片肥沃的土地,这里的自然环境非常不利于农业生产,居民们所从事的主要生产限于林业和畜牧业。生活在这些偏僻地区的居民也多半是一些历史悠久的资产者家族,也有一些临时居住的小贩、小店主或曾被雇佣的奴仆、杂役。长期居住的这些家族一般只是小康之户,家中既没有广阔的庄园,更没有大的资财,只因他们是名门望族,所以在当地构成了缙绅阶层。18世纪的那场法国资产阶级大革命,对于这个偏远小镇的冲击并不剧烈,古老的居民并不熟悉吉伦特人、雅各宾派之类的新名词,依然对大革命后残余的封建势力怀着深深的眷恋和敬意,天主教在人们头脑中的神圣地位仍然是不可动摇的,他们当然每天必须毕恭毕敬地祈祷诵经。在乡间,这个阶层的人是占有绝对优势的保守势力,“是坚不可摧的、紧紧连接起来的,他们有一种不明显的,然而很强烈的感觉,是最粗鲁的和最聪明的人共同的感觉,那就是觉得若干世纪以来,自己是这片土地上的一小块,和这块土地同生死,共呼吸,听到它的心房紧贴着我们的心房在跳动……”这类保守的资产者家庭在小镇上比人们设想的要多,“他们生活在法国中部这块古老的土地上,而这种地方并不是最美的地方,也不是甜蜜的地方,它们并不比别的地方更吸引人,然而在那些处所,土地最为朴实,最为谦卑,最平易近人,而且用最亲密、最熟悉的语言跟人说话”。

在古老而封闭的克拉姆斯镇的运河边上有一条狭窄的石砌街道,这是古镇上繁荣的中心区。在运河的两侧,街道的两边坐落着无数歪倒的、半坍的或者完全崩坍的各种屋宇,这里或者住着极有脸面的小资产者;或者是几个黝黑的铁匠燃着红红的炭火,开着铁匠炉;或者是点缀着几家无精打采的酒楼或茶社的幌子。在这些相当陈旧的墙垣中,有一座砌砖石的院落,这里美丽的院内风景同这破损的墙垣有点不协调,院内有古老的花园和穿墙而入围绕花园的运河水,园内有许多花坛,院落当中还有一块花圃和一眼露天的老井。每到万紫千红、百花斗艳的季节,红的、白的、粉红的、金灿灿的三叶草、郁金香、菊花、吊钟……竞相开放。花园的美景和与它后边山峦近处郁郁葱葱的森林是多么和谐!院落的三面被三道围墙环绕,其中有一面墙临着街道。这里住着的是当地一个古老而有影响的家族——罗曼·罗兰家族。

这家老屋的主人已有几代居住过这个由祖先留下的庄院,他们的身世和罗曼·罗兰在《约翰·克利斯朵夫》第七卷《安东乃特》中叙述的安东乃特和奥利维的身世是一致的:“尚南一家属于法国的那些古老家族之列,他们若干世纪以来固定在外省的某个角落,毫不掺杂外来的姻缘关系”,他们“一直生活在这个地方,这个家族的过去,在附近小镇上,一直可以追溯到16世纪”,“他们的祖先是一些农民、庄户、乡村手工匠,接着是文书、职员、乡村公证人,于是搬到县城安家……”罗曼·罗兰的家族世系也基本上和他小说中人物尚南的家谱如出一辙:“父系方面,有五代都当公证人:若望·巴谛斯特、雅克·弥昔尔、我的父亲爱弥尔·罗兰,此外还有外曾祖波尼亚,我祖母的父亲……”在大革命剧烈的风雨中,罗曼·罗兰的祖先都是热情的战士,是狂热的革命分子,他们曾为攻占巴士底狱流过血,为保卫法兰西第一共和国而勇猛战斗,他们是勇敢的反封建的斗士和法兰西共和国忠诚的捍卫者,为巩固法兰西大革命的胜利果实,他们血洒巴黎。从“母系方面,古洛家(吉尔)好几代都是种地的,接着有四代铁匠,三代公证人”。他们继承了冉森教派的精神,波尔—罗亚尔求知的头脑,是虔诚的宗教徒,他们生活严肃,对宗教的感情始终不渝。

罗曼·罗兰的父亲爱弥尔·罗兰和他的祖辈一样,居住在这片土地上,说着他们爱说的法语,把美丽的法兰西作为自己可爱的祖国,从事着几代人从事的公证人事业。那时,在法国,公证人是由政府任命的一种公职,可是又有一些像律师,是一种自由化的职业,父亲老了,可以将职位传给儿子,否则也可以拿业务执照作价出让给别人。公证人和律师也有不同,公证人不替人打官司,可以替人订立契约,保管财产,执行遗嘱等。凡属契约,必须有公证人签字证明,否则不产生法律效果。公证人的职务主要是建立在私人财产的保管与转让上,他们是资产者阶层不可缺少的顾问和见证人。至于劳动人民,根本没有什么私人财产,当然是用不着公证人的。所以公证人的命运总是与有钱的人家相连。那些富有的资产阶级或小资产者一旦破落,公证人也势必生意清淡,门可罗雀了。罗曼·罗兰的父亲就继承了祖上的公证人事业,在镇上很有地位,很有名望。此外这位公证人家族的后裔自身素质也很好:罗曼·罗兰的父亲身体颀长高大,为人真挚厚道,头脑非常灵活;他生来性情开朗,对待别人及无论怎样繁缛的事务,他绝对不厌烦,对待公证人的职业也绝不嫌弃;这个人一生喜爱过俭朴的生活,乐观知足,有时即使生活中遇到不幸的事情,他的心理也能很快地恢复平衡;他一生颇爱运动,游泳、登山无所不好,年老了还登上了阿尔卑斯山的一条支脉。古镇上清新的空气,安静的生活,纯朴的民风造就了这位公证人健壮的体魄,一直活到了95岁才离开人世。在古镇上生活的几年中,他经营的公证人事业是相当红火的。

罗兰的母亲玛丽·古洛庄重而虔诚,是一个笃信宗教、喜爱音乐,而且感情细腻、多愁善感的女性。她也出生于公证人家庭,与爱弥尔·罗兰结婚,可谓门当户对。但是,两个家族世世代代坚持着两种不同的信仰,导致了这对夫妻很大的思想差异。宗教与革命的尖锐冲突,导致了婚后两人的感情不十分融洽,但对于后来成为艺术家的罗曼·罗兰来说,这种碰撞与冲突无疑为其开放出鲜艳瑰丽的艺术之花提供了契机和思想土壤,尤其是母亲对天主教的笃信,对于音乐的酷好,都培养和激发了童年的罗曼·罗兰的艺术感情,使他在灵魂深处留下了终生不能磨灭的深刻印痕。

公元1866年1月29日,运河边上这座旧式庭院的主人爱弥尔·罗兰的妻子生下了一个红扑扑的、双目有神的健康男婴。这对夫妻高兴地望着自己可爱的孩子,取了一个不寻常的名字:罗曼·埃德美·保尔·爱弥尔·罗兰(简称罗曼·罗兰),以寄托这对夫妻对儿子的希望。

这时候法国的经济形势剧烈分化,政治形势也处在动荡的过程中。在1852~1870年间由拿破仑当皇帝,历史上称为法兰西第二帝国。他是19世纪初皇帝拿破仑一世的侄儿,所以称为拿破仑三世。当时法国劳动人民生活十分贫困,而在这时,野心勃勃的拿破仑三世统治下的法国,却不断对外进行野蛮的侵略战争,对内加紧剥削,人民的困苦已越来越深。

第二帝国是资产阶级专政的国家。在罗曼·罗兰出生前的19世纪五六十年代,法兰西第二帝国的工商业有了不小的发展,社会中工人的人数骤增,然而他们的工作条件却相当恶劣,他们每天要工作12小时以上,工资很少,而且还常常被资本家罚款。广大农民在地主的压榨下,许多人因无力耕种而丧失了土地、农具,他们只好去给地主当长工或打短工,即使有一点土地的农民也很难养家糊口。当时法国资产阶级革命取得胜利后,大资产阶级操纵的大工厂、大商店、大银行已纷纷建立起来,这样许多中小工厂和作坊被挤垮,大批小资本家遭到破产。他们很不满意大资本家,当然也痛恨拿破仑三世的统治。

劳动人民遭受的痛苦最深,仇恨拿破仑三世的反动统治也就特别强烈,他们不断地进行反抗和斗争。拿破仑三世非常害怕人民起来反抗,在国内,到处设立了各种官吏和警察机构,增加了军队,还利用反动的教会来麻醉人民,并派警察、奸细潜入工厂,监视和镇压进步的工人。许多工人领袖遭到逮捕、审讯、监禁和流放,反动军队对于各地不断兴起的农民的反抗运动,也进行极残酷的镇压,小资产阶级的不满与反抗活动也受到他们的迫害。

拿破仑三世为了巩固自己的统治地位,为大资产阶级掠夺财物,就不断对外用兵。它与英国联合对俄国作战,还单独对奥地利作战,还想越过阿尔卑斯山侵占意大利。1856~1860年,还伙同英国发动了第二次鸦片战争,侵犯远在东方的中国,火烧了中华民族的文化宝库圆明园,犯下了滔天的罪行。

拿破仑三世连年打仗用兵,使法国消耗了无数的人力、物力,国力大衰。但是统治阶级却把这些负担都压在了劳动人民身上,广大人民忍无可忍,就起来反抗,各地的起义罢工此起彼伏。到19世纪60年代末,罗曼·罗兰诞生的时候,法国的工人运动已日益高涨起来。

同时法国资产阶级中的一部分人和小资产阶级分子也反对政府,他们痛恨反动的帝制统治,主张建立资产阶级共和国,他们讽刺拿破仑三世和他的大臣们都是“无能、无信的人们”,是“被罪恶所玷污的人们”。

面对社会各阶层革命斗争的浪潮愈卷愈高,拿破仑三世眼看自己皇帝宝座要坐不成了,便想利用对外战争来吸引群众脱离革命斗争。于是就在罗曼·罗兰4岁的时候,拿破仑三世在1870年7月对普鲁士宣战,进行了普法战争。

拿破仑三世的帝国早已腐朽透顶。战争刚刚开始,法军就遭到惨败。9月2日法军投降了,拿破仑三世也成了普鲁士人的阶下囚。

拿破仑三世对外发动的军事冒险遭到了惨败,给法国人民造成了深重的灾难,使法国国内长期笼罩着沮丧的空气。战败的国家如同一个人失掉了崇拜的偶像,狂热的膜拜变成莫名其妙的精力衰竭,战败国的萧条气氛和悲观情调,给全国的政治和经济生活方面蒙上了一层黑纱。千千万万人民大众的精神上和心理上曾经燃起的火焰,一下子化为灰烬,希望变成了失望,自信变成了可怜的幻想,昔日的英雄伟大,今天变成愚蠢的举动。失败损害着人们的道德力量,消耗着疲惫的人们的精神,促使着人们在牟取私利,贪图享乐,推卸错误的责任。同时由于普法战争的失败,人民不甘心割地赔款,任人欺凌而产生的狂热的反抗情绪,变成了一股民族性的爱国主义浪潮,在民间蔓延。

资产阶级统治集团在向敌人屈膝求和、接受割地赔款的屈辱条件时,在外敌的帮助下,调转枪头,血腥镇压了刚刚建立的第一个无产阶级革命政权——巴黎公社,在洒满公社社员鲜血的巴黎土地上建立了法兰西第三共和国,这依旧是大资产阶级和封建余孽相互勾结的产物。

1870年9月宣告成立的法兰西第三共和国,直到1875年2月通过宪法才算是站稳了脚。但这不过是几日的安稳,因为“火”仍在烧,资产阶级的虚伪面纱还在被人们一层层剥掉。第三共和国的统治阶级如同睡在火山口上,随时都可能被掀翻埋葬。

求和、割地、赔款,如同狂涛巨浪冲击着法国社会,战争的危机,像梦魇一般时时在困扰着法国人民,上百年的古朴小镇克拉姆斯也被波及,这个偏远的世界也在剧烈地动荡着,人们惶惶不可终日,对死亡、贫困的恐怖情绪不断增长。

尽管1870年战败时罗曼·罗兰只有4岁,但他的童年生活深深地受到这些历史冲击震荡的余波的影响,他的青少年时期忧郁愁闷的心情,思想上笼罩着的惶恐的阴云,行动上的多虑胆怯,似乎可以说是当时的社会气候在这个少年心灵上的反映。

爱弥尔·罗兰继承了祖上的产业,使他的家庭在小镇上很有社会地位,家中条件非常优越,生活也相当富裕,再加上这里清新的空气,优美的山区风光,养育着罗曼·罗兰的一家人,使他们体魄健康,性格活泼爽朗。尤其是乖巧而聪明的罗曼·罗兰在父母的眼睛里一天天长大,使年轻的夫妻从这个心爱的儿子身上看到了他们明天的希望。但是,不幸总是和美好相伴而生的,大自然一旦撕下她温柔的面纱,露出瞬息万变的真实面目,就会毫不留情地给人间幸福的家庭带来不幸的灾难。当罗曼·罗兰刚刚开始扶墙迈步还不会喊出“妈妈”的时候,由于一次偶然的疏忽,使这个孩子几乎在欧洲西海岸的寒流中冻死,最终虽然保住了小小的生命,却使罗曼·罗兰自小患上了终身难以治愈的支气管炎和哮喘病。病情时常发作,给他童年和少年的生活及学习带来了许多困难,尤其在他的幼小心灵上,经常承受着病痛带来的沉重负担,为此他一生不知遭受了多少痛苦。

更令罗曼·罗兰终身难以忘记的,是在他5岁时家中发生的悲剧事件:1871年暑期,这个家庭像以往一样开始了他们度假旅游生活。罗曼·罗兰和他的妹妹玛特兰被母亲带着来到法国波尔多省的著名海滨浴场游玩。罗兰非常喜爱他那聪明懂事、只有3岁的小妹妹。她长着一张可爱的大圆脸,淡蓝色的眼睛,秀美而长长的金色头发披散在后背上。她不像罗兰那样沉闷,常常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站在很远的地方就能听到她那欢快的说话声音。一天,罗曼·罗兰和他的妹妹一同在海滨的沙滩上玩耍。海浪不停地喘着气,浪花轻轻地拍着岸边的沙石。两兄妹在流沙的海滨不停地奔跑,浴海水,拾贝壳……傍晚,他们一同回到了旅店房间。悲剧常常只是瞬间发生的事情,罗曼·罗兰的妹妹当天夜里患了重病,经过6个小时的痛苦挣扎,这个可爱而又可怜的小女孩就被白喉这病魔夺走了生命。玛特兰妹妹的死,给这个原本欢乐的家庭带来了无穷的悲戚,多年之后仍然可以发现这个悲剧的暗影。在罗曼·罗兰的身上,幼小的心灵根本经受不了这样沉重的打击。原本羸弱多病而形成的脆弱心理,从此更蒙上了厚厚的灰色暗影,在从此以后的生活中,这重暗影常常引起他缕缕悲伤的回忆。罗曼·罗兰的母亲更是悲痛欲绝,精神受到了严重的打击,她在很长的时间里都被这场失去骨肉的悲痛纠缠着。从此郁郁寡欢,为了消愁度日,每天只好借助她自小酷爱的音乐以排遣心中的不快,借助虔诚的上帝拯救心中的伤痕;在这位年轻母亲的感情上更加恐惧失去儿女而带来的打击,也使她更加疼爱身体羸弱的罗兰,她要用做母亲的全部温情和慈爱编织出一张密布的网,把唯一的这个幼小的孩子紧紧地裹住,恐怕再次失去心爱的孩子,她要用自己信奉始终而且根深蒂固的宗教感情真正感动神灵,使幼小的罗兰得到上帝的保佑。

童年的罗兰在家中不敢大声玩闹,害怕自己无拘束的高兴引起母亲的内心不快。虽然家中的人格外疼他,但从小的体弱多病,使他身体受到极大损伤,家中难以驱散的悲剧气氛,使他很早就显得抑郁寡欢,性格非常内向,对死亡充满恐怖。每日除了在幻想的世界里漫游外,童年的罗兰根本找不到欢乐。罗曼·罗兰的母亲每日把他关在家中,圈到那“封闭严实”的围墙中,不让他同别人接触,更不让单独去玩耍,这使他拘谨怕人,喜欢孤独,不愿意和别的孩子做伴,害怕被打,也害怕伤害别人,从小性格腼腆,没有一点儿应付生活的能力。这些“墙”对于童年的罗曼·罗兰来说,简直是一种禁闭、一座监狱和一条绝路。那个本该用那双乐天派的眼睛来看待世界和生活的儿童,却留在了封闭而阴郁的世界里,过早地失去了童年的欢乐和天真烂漫的天性。罗曼·罗兰后来在对童年家庭的回忆时说:

父亲和祖父整天乐呵呵的,精力充沛地忙碌着有关小市镇或政治上的事,大人们的这些事我毫无兴趣,而我无法把我感兴趣的事告诉他们;在大人和孩子之间有一条大人看不到的鸿沟,而孩子可能也并不希望越过这种鸿沟。……因为他猜想不出别人干什么,他不能从同学那里得到启发。在克拉姆斯,与我同龄的孩子中,我没有好朋友……思想藏在一个秘密深远、模糊不清的地方……

古镇上,与罗曼·罗兰同龄的穷苦人家孩子,早就该牧羊放牛了。他们在山坳里喝着清澈的泉水,唱着自己会唱的歌谣,或者在山梁上互相奔跑追打、采集野花,品尝还没有熟透的野果……但是罗曼·罗兰属于市镇上“体面”人家的孩子。由于传统习俗和偏见的影响,除每天上学出门外,父母整天地把他关在家中,不让他与普通人家的孩子接触,不许他独自离开封闭的宅院半步。因此他失去了大自然,失去了应属于他的童年生活,童年的罗兰没有自己想要的欢乐。他回忆自己童年生活:“没有比外省小城市里资产阶级的一个可怜的小孩,更多地被剥夺接近大自然的机会。……他被禁闭在古老城镇和古老宅舍的垣墙之内。他没有权利到处游逛。出去散步时他也好像被人用绳子牵着。”他把这样的生活形象地戏称为“鼠笼”。

童心是锁不住的。小时候的罗兰有点神经过敏,是一个富于梦幻般遐想的孩子。母亲的宗教感情,动人的夏夜景色,白日的美丽风光,都令他沉思,引起悠远想象。小镇教堂上高高耸立的尖顶,荡漾在空中悠然的钟声,教堂传出的喃喃祈祷声,还有那深沉的歌声,母亲娓娓的读经声……这一切在罗曼·罗兰童年心理上产生了一种神秘而又崇高的感情:人是多么渺小,上帝是多么荣耀!天地和世界是上帝创造的,人也是上帝创造的。全能的上帝,你看不见他的形象,听不见他的声音,却能和他进行思想交流,他能说明你最奥秘的思想,又能指导你最细小的行动,这是多么神秘,多么奇妙!小罗兰在母亲的祷告声中也在默默地向上帝祈祷,他要上帝保佑自己,他需要虔诚、诚实、仁爱、善良,这是幸福的道路,通向天堂的道路。啊!上帝!仁慈的上帝!罗曼·罗兰幼小的心灵,纯稚的感情被天上的造物主攫住了。当他的小手指能够弹响琴键的时候,他用音乐和上帝交流,他要像母亲一样用音乐来体验宗教所引起的那种美丽而崇高的感情,向上帝诉说自己的痛苦,乞求上帝的安慰。

属于他的“真正”的上帝既在天上,也在地上。天上的太阳、月亮和点点繁星中有上帝,地上那黑黝黝的森林中,那蓝晶晶的湖水中,那缓缓流过的运河水中也有上帝。

动人的长夏之夜,罗曼·罗兰常常独自凭窗或倚在小花园平台的石井栏上,或在矮牵牛花的花香中,俯视着下面碧清、深绿,泛起丝丝涟漪的运河水出神。童年罗兰狂奔的思绪追随着纤夫沉重的脚步,或者跨进运河昏暗水面上来往的长长的船队,或者藏到华丽的船舱里伴着缓缓行走的运河水慢慢远去。白天,怡人的阳光自由照射,有时他抬头仰望蓝天中驰逝的白云出神,清脆的鸟鸣,急骤的暴雨以及圣玛丹寺洪亮的钟声,都会牵动他的思绪恣意而行。黄昏的街面上,老屋对面的铁匠铺已经熄灭了炉火,肥胖而黝黑的砸铁大汉倒在街边树下的一张藤椅上,叉着手像死了过去,朦胧欲睡。从这家小店到另一家小店里,那些闲散的女人们嘀嘀咕咕的声音和不能上学的孩子们吵吵闹闹的厮打声,从清晨响起一直到深夜才沉寂下去。变幻着的大自然和带着几分生机的小镇以其无穷的魅力占据着这颗受到压抑的幼小心灵。地面有限,天空却为“小囚徒”提供了漫游的场所。他常常一待就好几个小时。

罗曼·罗兰的母亲是位贤良而又极有艺术修养的女性,文化素质很高,爱好文学,熟稔音乐。当这位不十分懂得教育、但却热爱教育的母亲发现了罗兰那敏感而好思索的天性之后,她决心要用音乐展现出的高洁纯正的精神境界来表达爱的启示,要通过传授丰富的文化知识开发他的潜能,要按照心目中的楷模——莎士比亚和贝多芬,将罗曼·罗兰培养成能改变他们命运的人。处在这个偏僻小镇的环境中和公证人家庭的条件下,是无法请得起家庭教师的,于是这位母亲完全担负起了儿子童年家庭教育的义务。音乐成了这位母亲开启童年罗兰心灵的金钥匙。

音乐感是自幼培养和熏陶的,悟性是孕育在缥缈冥想的冲动中的。母亲常常坐在钢琴前,轻轻地抚弄琴键,让那优美动听的旋律像潺潺溪水,从她的指尖下缓缓流出,流入那不成熟的儿童心田。这个只有几岁的孩子,也像个大人似的,一本正经地听着悦耳的琴声,那双亮晶晶的蓝色大眼睛闪烁着快乐的光泽。琴声又响了,是贝多芬的奏鸣曲,罗曼·罗兰被带到了一个新的世界中,那里没有疾病、痛苦、悲伤,只有美丽、和谐和欢乐。音乐是适宜开发儿童智力的最佳途径,音乐需要热情的灌输,音乐成为罗曼·罗兰受之于母亲的珍贵的精神遗产,是使他理解人类的感情世界最原始的语言,也是他奉献给生活的最初祈祷。

罗曼·罗兰到了上小学年龄的时候,这位温和娴静而且重视孩子学习的母亲,决定把罗兰送到镇上的小学校去学习一点基础科学知识,以便将来沿着这条路更好地钻研理科,学习技术。这个从幼年时起就看到生命是建筑在痛苦之上的罗兰,又早早地担负起了家庭希望的重荷。整个生活中贯穿着的痛苦,并没有摧毁罗曼·罗兰自童年始寻求幸福的顽强精神,幼弱的肩膀自童年始承受着的沉甸甸的希望又锻炼了他刚毅的斗志,这是罗曼·罗兰一生成功所在,也是他悲剧的症结。不过这一切从童年就发生了。

克拉姆斯镇上那所较有“名气”的小学校,设在运河西岸,只要一跨过运河上的小古桥,再走上几分钟的马路,就可以走进那幢灰色尖顶小楼的黑漆大门。在这里有教授罗兰法文的胖先生,这位老人心地善良,温文尔雅,赢得了罗兰和他小学同学的喜爱;还有戴着宽边大眼镜,态度严肃的自然老师;自以为是,讲究繁文缛节的拉丁文老师……小罗兰很喜欢在学校读书,每天上午的课堂他从不缺席逃课。每天清早,罗兰母亲牵着儿子的手,把他送到座位上,中午放学时按时把小罗兰接到家中。在整个小学时期里,其余的大部分家中时间,罗兰就是在家里那台已经发旧的钢琴前度过的。实实在在地说,尽管这位母亲可以不看曲谱就能弹出巴赫或贝多芬的钢琴奏鸣曲,但对着自己的儿子,她却不能完全清楚地讲明白“如何练习钢琴弹奏的基本动作?”、“如何弹奏每一支生疏的钢琴曲?”这样一些问题。有时面对儿子的发问,她只得以怔怔的态度表示回答。不过童年的罗兰的确有一种音乐的天赋,具有较强的音乐感,当他一接触钢琴的键盘,手指下发出的嗡嗡声就好像一曲简单的习谱,当小罗兰把钢琴曲的音符一个一个地弹奏出来,他的感情也伴随着融入了每一个音符,随着如瀑的曲调一泻而下……在他的感情世界里已没有了乡村、城市、民族、时代的框框,也没有了德国、法国、奥地利的区别,只有莫扎特和罗西尼的旋律,在默默中把法国和意大利送入小罗兰的心中。童年的罗兰,音乐占据了他心田上美好的一席,成为他最初的情人。

音乐是有声的世界,书是无声的天地,它为罗曼·罗兰打开了另一个世界。在罗曼·罗兰家中顶楼上有一个古旧的藏书室,有很多藏书。一天他在故纸堆中偶然发现了几本封面精美的莎士比亚作品,这是他祖父在巴黎上学时买来的,那个时代,法国盛行着对维克多·雨果和莎士比亚狂热的崇拜。后来任其埋在了积尘之中而无人翻阅。有一册褪色的《莎士比亚作品中女主角群像》版画集,其中一张张风韵独特的姣美面容,和一个个发音优美的名字——佩尔蒂塔、伊莫甘娜、米兰达,引起了他的好奇心。他如饥似渴地细心读了起来,简直被书中一个个动人的故事和奇特的人物迷住了,有时他似乎在和那些人物一起行动,共同呼吸。他终日失魂落魄似的在这充满故事情节和人物形象的密林里散步漫游,有时一连几个小时悄悄地待在这个僻静的角落里,只是偶尔听到楼下马厩里的马蹄声或者门前运河里的船上铁链的轧轧声。他坐在一张大圈椅里,手捧着一本心爱的书,忘却了周围的一切,只有一群无形的看客环绕着他,有许多想象中的人物在他面前出入。他用椅子在自己面前围了一个很大的圆圈,上面坐着看不见的听众,这些椅子就成了把他的精神世界与现实世界隔开的一道藩篱。

像许多伟人如爱因斯坦、托尔斯泰的成长一样,罗曼·罗兰的伟大一生也是从童年的伟大梦想开始的。罗曼·罗兰最初的热情与灵感被贝多芬和莎士比亚等“英雄人物”第一次唤起和激发,童年那扇刚刚打开的心扉,那一片纯净而又空白的心灵,开始渐渐地被他们占据了。这个童年也在用那双渴慕的目光注视着这些异国的英雄,注视着这些英雄的童年,英雄的成长道路。或许可以说,就像罗曼·罗兰的爱好一样,他从一出生就注定了他幼小的心灵不只是属于他的父母、他的故乡、他的法兰西祖国,而应该属于欧洲,属于世界人民。

19世纪80年代以后,随着资本主义工商业经济的发展,外省的中产阶级纷纷向大城市迁移,克拉姆斯公证人的生意越来越清淡了。为了一家人的生计,特别是为了避免孱弱多病的爱子独自到大城市求学,罗曼·罗兰的父亲竟然以令人敬佩的忘我精神,决计牺牲他安宁的生活,放弃作为当地社交界核心人物的显赫地位和那个不依附别人的职务,到巴黎去当一名人数已多如牛毛的银行雇员。于是罗曼·罗兰小学一毕业,全家卖掉了已居住几代人、一向习惯了的老屋,放弃了小镇上古朴传统的生活方式,离开了恬静的故乡,顺着流淌的运河水,迁往首都巴黎,开始了罗曼·罗兰的中学时代。

罗曼·罗兰 契诃夫 - 第一篇 罗曼·罗兰 第一节 故乡的童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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